痴妄舟的船板是软的。
阿蘅踩上甲板时,靴底竟陷进青灰色的肉膜中。船身随着她的心跳起伏,筋脉在木板下虬结蠕动,将沈昭残存的荧粉泵向船头——那里立着一株枯藤绞成的桅杆,藤皮剥落处浮出人面瘤,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葬海者……终成海…”
孩童春藤缠住她的手腕,藤尖扎入肉膜:“阿蘅姐姐,船在吃你的‘怕’。”
肉膜下的筋脉陡然暴起,船尾青铜铃无风自响。铃舌裂开,吐出裹着荧粉的冰碴,碴中映出墟海深处的景象——三千冰棺竖立如林,棺盖正被尸身从内部缓缓推开。
沈昭的虚影自荧粉中凝聚,半透明的指尖点上桅杆:“它们来了。”
第一具尸身爬出冰棺时,海面结出霜花。
那尸身脊骨上刻着“阿蘅”二字,皮下银藤根系如活蛇游走,藤尖挑着一枚青铜铃——正是当年茶楼檐下被碾碎的那盏。尸身喉结滚动,发出说书人的醒木声:“啪!上回说到,沈公子剜心饲藤,阿蘅姑娘泪葬墟海……”
阿蘅的银铃绞碎尸身头颅,颅骨中却爆出草蚂蚱。虫腹银丝缠住桅杆,枯藤人面瘤齐声尖笑:“你杀的不是尸……是众生替你写的命!”
孩童春藤突然暴长,藤脉刺入痴妄舟的肉膜。船身剧震中,青灰色筋脉反缠住他的藤纹:“沈昭哥哥……船在吞我的魂!”
沈昭的虚影骤然凝实,霜发如刃割开肉膜。黑血喷溅处,船底露出森森白骨——整艘船竟是用《八荒鉴》执笔人的骸骨所造!
骸骨船底裂开缝隙,咸涩血水倒灌而入。
阿蘅在血浪中抓住一截腿骨,骨上刻着“幽州历三百七十二年,沈昭屠村”——正是当年她亲手刻下的镇魂咒。血水漫过咒文,字迹竟扭曲成新谶:
“屠村者,非沈昭;执笔者,添油醋。”
三千冰棺尸身己攀上船舷。
它们脊背相贴,银藤根系交织成网,网上挂着青铜鼎残片。每片残鼎映出一幕幻象:说书人篡改沈昭的屠村细节、茶客杜撰阿蘅与仙将的艳闻、孩童用骨牌占卜他们的死期……
“原来因果线……是这么织出来的。”沈昭的虚影在血水中淡如薄雾,“阿蘅,你该醒了。”
阿蘅腕间银铃炸成星雨。
荧粉裹住尸身银藤,根系在强光中枯萎成灰。她忽然看清每具尸身的喉间——都嵌着一枚草蚂蚱,虫腹银丝拼出同一行字:
“沈昭哥哥,我帮你把谎话吃掉了。”
孩童春藤的瞳孔彻底碎裂,藤脉自七窍钻出,扎入痴妄舟的骸骨。船身筋脉寸寸断裂,青灰色肉膜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玉简——每片简上都刻着《八荒鉴》未写完的结局,而简角统一盖着孩童的指印。
“你早知他是‘吞谎藤’……”阿蘅的银血凝成冰刃,抵住沈昭虚影的心口,“用他的纯真吞食众生恶念……这就是你造的‘舟’?”
沈昭的虚影握住刃尖:“不,是他自己选的‘痴妄’。”
痴妄舟在尸群的尖啸中解体。
孩童春藤的根系缠住所有玉简,藤脉绽出紫光。简上字迹如活物般扭曲,最终凝成一句新谶:
“尸语岸,岸非岸;执念消,舟自散。”
沈昭的虚影随荧粉没入藤根。
阿蘅立于最后一块船骸上,见墟海尽头的枯藤码头正在崩塌。每一段坠落的藤条都化作沙尘,尘中浮出茶楼说书人的残影——他们喉间的草剑终于落下,剑穗银铃荡出真实的童谣:
“阿蘅不哭,沈昭回家;蓬莱舟沉,新草发芽。”
三日后,幽州城南巷尾。
卖炊饼的老汉掀开蒸笼,热气中浮出一株嫩芽。芽尖银丝缠绕,隐约拼出“沈昭归”三字。
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孩童的草蚂蚱悄悄动了动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