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愣着干嘛?快过来呀。”
张彤欣呆呆地望着不远处朝自己招手的身影,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完全不能呼吸。
她站起来,跑过去。
脚步跟不上心跳,一个踉跄栽倒在草地上。
即便被地上的石子磕破了下巴,她依然保持仰着头,生怕自己的视线一离开,那身影就会消失。
天可怜见,那身影朝她飞奔过来了。
“妈妈,你没事吧?哪儿摔着了?疼不?”
一双小手慌张地在她身上拍着摸着,一双大眼睛急得都快要哭了。
张彤欣挣扎着起来,死死地抱住眼前的小人儿。
她想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但却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发出“啊啊啊”般的干呕。
“都是我不好,从小到大,总是给你添麻烦。”
小手胡乱地在她的脸上抹着,泪水却越抹越多。
张彤欣发着无声的“不”字,拼命摇着头,拼命摆着手。
小人儿发现自己的徒劳无功,只好一把把她的脑袋抱进自己的怀里:
“妈妈,我好想你啊。”
这简单的一句,像是一道灵光打在天灵盖上,张彤欣瞬间变得安静和通明。所有的牵挂和怨念,在这一刹那全释放了。
她死死地把头埋进这小小的身体里,像是恨不得和对方融为一体。
“囡囡,妈妈也想你,好想好想好想......”
落日的余晖将海平面描上一层浅金,沙滩上一大一小的两行脚印像是笔尖掉落的墨滴。
哭过,笑过,牵着手走过了草地,牵着手踢过了浪花,母女俩终于累得坐下了。
“囡囡,妈妈就在这里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了。”
张彤欣搂着身边小小的肩头,说道。
“我不要。”
女儿摇头道。
“为什么?”
张彤欣讶异道。
“因为妈妈和我在一起太辛苦了。”
“怎么会?我……”
张彤欣刚想辩驳,便被女儿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我打小就没爸爸,是妈妈你一个人把我带大。我身体还不好,天天生病,常常要住医院里头。”
女儿小小的脸上挂着大大的认真,“你一个人照顾我,还要打两份工,没日没夜地忙,还得家里医院两头跑,太累了。”
“妈妈不累!真的,一点都不累……”
张彤欣摇头否认,刚刚干了的眼窝又湿了。
女儿突然伸手从她鬓角拔下一根头发,嘟着嘴:
“我不要你有白头发,不要你有皱纹,不要你老是穿旧衣服,不要你老是吃青菜白饭……”
张彤欣笑着,揉着女儿的小脑瓜:
“傻孩子,哪个当妈的不是这样?”
“没了我,你就可以不这样啦。”
女儿眨着大眼睛,“你不是说自己大学时是才女,还发表过小说吗?那现在可以再试试呀。你还说想去爬长城,你还说想养条小狗,你还说……”
“我不想!我不想!我只想要你!”
张彤欣一把把女儿拥进怀里,泪水防线再一次崩塌,“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
等她哭够了,女儿才轻轻把她推起:
“傻妈妈,你应该好好地活着,替我的那一份也活好了。”
女儿像个小大人一样抹着她脸上的泪水:
“当妈妈太辛苦了。下辈子,换我来给你当妈妈,你给我当女儿,好吗?到时候,我也可以吓唬你,不吃药就不给糖了。”
张彤欣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要好好地活着,活到我可以当妈妈的时候哦。”
女儿甜甜地笑着,伸出小尾指,“答应我,好么?咱们拉钩。”
张彤欣泣不成声,手在半路颤动,就是伸不出去。
黑暗中,安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来,看见张彤欣脸上的泪水在床头灯下闪闪发亮。
她睡着,哭着,也笑着。
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勾着指头,嘴里喃喃低语:
“妈妈答应你,拉钩上吊一百年……”
安晋悄声下床,静静地穿衣穿鞋,静静地把床头柜上和抽屉里的安眠药全装进自己兜里。
他走出卧室,再一次看向矮几上那张合照。
小女孩依旧笑容灿烂,只是和梦境相比,留着一个突兀的小光头。
“一路走好。”
安晋轻轻地关上门前,是这样轻轻地说道。
……
深夜的风就像是个孤独的流浪歌手,独自哼唱着无人欣赏的夜曲。
安晋从张彤欣家里出来,打了辆的士,来到城南的一个城市公园。
看门的大爷鼾声正浓。他不愿打搅,从旁边的围墙翻了进去。
往里走了大概五六分钟,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有火光在跳跃。
他径首走过去。
一个身影蹲在一个小土坑前,往火里放着冥镪纸宝。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脸来。二十多的模样,粗眉平头,棱角分明,有股煞气。
“这么晚?”
他认出了安晋,把手里的纸钱分出一叠来。
安晋接过来,应道:
“加班。”
那人“呵”了一声:
“你们做心理咨询师的,高级金领,怎样也跟我们这些当警察的一样劳碌命?”
安晋白了他一眼,也蹲下来:
“又不止你陆子淳一个为人民服务。”
“少来沾光,你那是为人民币服务。”
那叫陆子淳的年轻人笑着反驳,接着又重重叹了口气,“最近真是忙到快疯了。要不是你早上给我短信,真差点连今天是姐的忌日都给忘了。”
“都忙啥呢?”
安晋一边往火里放纸钱一边随口问。
“还不是近来沸沸扬扬的女子失踪的案子呗。天天被媒体盯着,被领导盯着,我都快疯了!哪天要是给我逮着这王八蛋,看我不将他煎皮拆骨!”
陆子淳气愤填膺地说着,但见安晋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问道:
“欸,你总不会连这全城轰动的案子都不听不闻不关心吧?”
“我只关心你姐的案子。”
安晋看着随风卷起的黑屑,“己经七年了……”
陆子淳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他拍了拍安晋的肩头,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天网恢恢。放心吧,总有一天……”
正说着,他兜里的手机响了。
“在外头呢。什么事?你说。”
陆子淳起身,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安晋把他丢下的纸钱接过来,一张张展平了,再一张张放进火里。
不一会,陆子淳转了回来,火急火燎的模样:
“有情况,我得过去一趟。就在你住那附近,走,顺路捎你回去。”
安晋回道:
“不用,我搬家了。”
“啊?你又搬家了?”
陆子淳叫道,“你怎么一年搬几次家啊?”
安晋淡定地答道:
“没办法,富婆追得紧。”
陆子淳哈哈大笑:
“那你可得跟我姐好好交代交代了。对了,走的时候别忘了把火灭了。”
安晋挥挥手回了他一句无声的“滚”。
夜色浓重,思绪如潮。
安晋一个人默默地烧完了纸钱,又默默地用土把火灭了,把坑填了。
然后,他静静地躺了下来,感受着土地上的余温,就像有个人也躺在身边一样。
“子衿,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