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香港像一块吸饱水的海绵,连空气都能拧出潮气来。颜书鸿站在中环人行天桥的阴影里,望着自己皮鞋尖上凝结的水珠。那是从铁栏杆缝隙漏下的雨水,一滴追着一滴,在意大利小牛皮鞋面上碎成更小的珍珠。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上海和平饭店,那位白俄老调酒师说的话:"水珠和机遇一样,抓不住就会消失。"
"喂,台湾仔!睇你企成个钟啦!"
沙哑的喊声从桥洞深处传来。颜书鸿抬眼望去,七个模糊的人影围坐在用生锈汽油桶搭成的矮桌旁,桌上摆着几瓶蓝带啤酒和半包皱巴巴的良友香烟。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正用吉他柄敲打铁皮桶,那节奏莫名让他想起台北牯岭街老唱片行的打拍器。
"过嚟饮杯热茶先啦!"老者举起搪瓷缸,缸身上"香港船坞1972"的红字己经褪成粉白色。
颜书鸿摸了摸西装内袋。红玫瑰的花瓣触感依然鲜活——这是系统今早刚刷新的道具,附带一行小字提示:"中环天桥底,72%概率触发B级心动事件"。三天前在庙街算命摊抽到的签文突然浮现在脑海:"遇水则发,见桥则停"。
他弯腰穿过晾晒在铁栏杆上的衣衫丛林。那些洗得发白的衬衫、印着"金狮啤酒"字样的工装、甚至还有件仿香奈儿的粗花呢外套,都在咸湿的海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群被时光遗忘的幽灵。某件格子衬衫的袖口还别着"纺织工会"的铜质徽章,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
"坐呢度啦,后生仔。"穿喇叭裤的年轻女孩用报纸擦净半截水泥管。她指甲涂着廉价的桃红色,掉漆的指尖有长期按和弦留下的茧子。颜书鸿注意到她左耳垂缺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利器削去的。
吉他手阿Paul递来半温的啤酒:"听讲你将《帝女花》改成摇滚版?美孚邨个阿伯话,嗰晚成栋公屋嘅老鼠都跟住鼓点跳舞啊。"他缺了颗犬齿的笑脸让颜书鸿想起台北地下乐团的主唱,那人后来在忠孝东路被货车撞死了,遗物里有一盒没录完的demo带。
"随便玩玩。"颜书鸿接过那把红棉牌吉他。琴颈上深浅不一的划痕组成奇特的图案,像一张古老的海图。当他手指抚过第三品时,一块的漆皮下突然露出蓝色墨迹——"1967.5 阿英"的字样隐约可辨。
"等阵先。"喇叭裤女孩突然抓住他的西装翻领,"你朵花..."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触左胸口袋,那里别的红玫瑰不知何时变成了粉白色。颜书鸿心头微颤,系统界面上的心动检测条开始泛起涟漪般的波动。
"魔术啫。"他摘下变色的玫瑰插在吉他琴头。琴箱贴着张泛黄的剪报,1979年《星岛日报》的一角报道着"香港业余歌手大赛",获奖者照片里有个穿喇叭裤的少女,耳垂完好无损。
前奏是《偏偏喜欢你》的调子,但颜书鸿故意在第三小节降了半音。这个改编版本应该要等到1991年才会被陈百强唱出来。天桥底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雨水渗进水泥裂缝的声响。卖咖喱鱼蛋的阿伯停下推车,油纸伞下的OL忘记按掉呼机的闹铃,连流浪猫都停止了舔毛的动作。
"叮——"
系统的提示音与远处渡轮的汽笛同时响起。报刊亭旁站着穿校服的少女,杏色连衣裙的下摆被雨水染深了一圈。她怀里抱着的牛皮纸包裹露出黑胶唱片的一角,封套上"徐小凤试音1985.3"的手写字迹正在雨中慢慢晕开。
少女右眉上的疤痕像道小小的闪电。颜书鸿把副歌突然升高八度,这是系统标注的"音域展示技巧"。琴弦震动时,他看见少女帆布鞋边沿的泥点组成了奇特的图案——那是上海外滩某咖啡馆地砖上的花纹。
"呢首歌...系咪叫《晚风》?"
少女的声音像老式留声机里飘出的旋律。她解开牛皮纸时,一张罕见的白色标签黑胶唱片露出来,中心孔边缘有细小的锯齿状缺口——这是当年宝丽金内部试音盘的独有标记。
颜书鸿的指尖在琴弦上僵住。系统仓库里《晚风》的版权证书正诡异地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手写曲谱的照片,右上角钢笔字洇开模糊:"给阿晴的止痛歌,徐小凤拒录,1985.3.17"。
"我阿爷个收音机..."少女转动唱片,一道斜光突然照亮内圈刻着的微小字迹:To WXQ from SKH 1985。颜书鸿瞳孔微缩——这分明是系统资料库里记载的"温雪晴遗物清单"中的编号WXQ-003。
雨忽然大了。油纸伞"嘭嘭"绽开的声音里,少女腕间的住院胶布渗出淡红。山羊胡老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组成奇特的图案——那是颜书鸿在2023年上海咖啡馆里常画的五线谱草稿。
"可能撞灵感。"他摘下琴头己经变成橙色的玫瑰。系统商城此时跳出提示:宿命黄玫瑰(3点魅力值)可触发"记忆闪回"特效。
温雪晴没接花。她翻开唱片封套的动作让颜书鸿想起台北故宫里展开古画的学者。泛黄的衬纸上,钢笔谱写的音符旁注满了小字:"此处用老上海爵士和弦""间奏模仿黄埔浪声""尾段加入广陵散指法"。
"我阿爷临终话..."少女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呢首歌要等对嘅人..."她帆布书包侧袋露出病历本的一角,上面"圣保禄医院"的钢印正在雨水浸润下慢慢变软。
阿Paul突然拍响生锈的汽油桶:"阿晴又嚟派碟啦!"他从编织袋里掏出台罕见的Teics SL-1200唱机,转盘边缘刻着"澳门葡京1978"的字样。黑胶放上去的瞬间,沙沙声里飘出带着电流杂音的钢琴前奏——与颜书鸿刚才弹的分毫不差,只是多了女声的低吟。
"1985年3月..."颜书鸿默算着时间线。系统日志显示《晚风》原始版本确在1985年录制,但制作人温兆康(编号SKH-019)应该己经在去年胃癌去世。他盯着唱片封套内页的照片——徐小凤录音室背景里,有个穿白西装的模糊侧影正在调整麦克风角度。
温雪晴蹲下来系鞋带的姿势像个受伤的鹤。她抬头时,颜书鸿在她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西装翻领上的反光——那分明是上海咖啡馆制服的金色领针,此刻却诡异地出现在1986年的香港。
"颜生,听讲你帮人完成心愿?"少女的潮州腔混着雨声,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她病历本扉页的剪报上,1984年徐小凤演唱会后台照的角落里,穿白西装的男子手表显示着2023年的日期。
萨克斯声毫无预兆地从维港方向飘来。天桥下的流浪歌手们面面相觑——最近管乐器表演者都在尖沙咀码头。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像来自海底,时而又像从他们头顶的钢筋结构里渗出。颜书鸿看见系统界面疯狂闪烁,1987年版《晚风》的乐谱正被强制替换成眼前这张黑胶里的版本。
"听日呢个时候。"他轻轻把玫瑰插进少女书包侧袋,花瓣碰到病历本的瞬间变成了忧郁的蓝紫色,"我带止痛歌嘅完整版过嚟。"
温雪晴笑了,眉间疤痕弯成月牙。她转身时,唱片封套从怀里滑落。颜书鸿弯腰拾起的刹那,封底内层掉出一张泛黄的咖啡馆收据——上海和平饭店,1983年4月5日,两杯蓝山咖啡,付款人签名处写着"颜书鸿"。
"叮——"
系统提示音与渡轮汽笛再次重合。界面上《胭脂扣》的版权证书正化为灰烬,而一张全新的乐谱缓缓浮现:封面上钢笔字迹新鲜如初——《给时间的情书》,作曲:温雪晴,1986.4.17。
雨幕中,少女的杏色身影渐渐模糊。颜书鸿低头看着手中黑胶,唱片中心标签突然显现出一行先前没有的小字:"当玫瑰第七次变色时,带她去外白渡桥"。
天桥底晾晒的白衬衫还在滴水,远处传来流浪歌手们重新响起的歌声。萨克斯的余韵缠绕在生锈的钢筋之间,像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旋律。颜书鸿摸出那张本不该存在的烫金名片——正面上海咖啡馆的地址下方,有人用钢笔添了行小字:"记得买阿晴喜欢的蝴蝶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