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绿洲惊现
蒸腾的暑气在沙漠上空织就一张扭曲的琉璃网,将苍穹扯成沸腾的汞浆。姒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腥味混着沙砾的粗粝在齿间辗转——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尝到自己的血。七岁的阿芒蜷缩在母亲膝头,的下唇翻出红肉,像朵晒蔫的芍药,却仍用指甲抠进母亲腰间的布带,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三峰骆驼并排跪倒,鼻息砸在滚烫的沙面上,腾起的白雾里,能看见它们睫毛上凝结的盐霜。
"巫咸大人..."姒桀转身时,老祭司正跪在沙地上,龟甲斜倚在布满老茧的掌心。老人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地平线——那里,青绿色的雾霭正像神衹滴落的翡翠汁液,在蜃景的扭曲中渐渐凝聚成实体。龟甲"当啷"坠地,在沙面犁出三道焦黑灼痕,宛如某种被遗忘的古老文字。
"是若水邑...孔雀神鸟的巢..."巫咸的声音哽咽着,皱纹里积年的沙粒簌簌而落,在胸前的星纹刺青上撒下细碎阴影。姒桀曾听族中老人说过,这绿洲是上古神鸟衔来的翡翠种子所化,千年来守护着河西走廊的商道,却也用严苛的神规隔绝着外来者。
城邦的轮廓在热浪中愈发清晰。夯土城墙蜿蜒如沉睡的巨蟒,每隔十步便立着青铜图腾——展翅的神鸟尾羽缠绕着人面,猩红玛瑙嵌成的瞳孔在日光下流转,仿佛活物般注视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旅人。当城门轰然洞开,十二道黑曜石矛尖组成的光墙扑面而来,矛杆上缠绕的蛇皮发出细碎的声响,与武士脚踝的铜铃共振,织成一曲幽咽的迎宾咒。
孔雀羽织就的长袍分开人群,迦楼罗祭司缓步走出。每根羽毛都流转着虹彩,从孔雀蓝到祖母绿,尾端却凝结着暗红血痂,像未愈的伤口。他抬手时,腕间金铃轻响,惊起几只栖息在羽间的沙蝇:"外来者,神鸟的影子落在你们肩上,要用什么洗净这罪孽?"
姒桀解下腰间青铜斧的瞬间,缠了三年的红绸"噗"地断裂。云雷纹在阳光下明灭,竟与城墙上的神鸟图腾尾羽纹路完全重合。迦楼罗的瞳孔猛地收缩,孔雀羽冠无风自动,尾羽上的血痂簌簌掉落:"这斧纹...是夏墟二里头的龙纹变体!你们是...姒氏余孽?"
"换三天饮水。"姒桀将斧刃按进沙地,青铜与砂砾摩擦出焦糊气息,斧柄上大禹治水的刻痕深深陷入掌心,"或者——"他抬头望向神鸟图腾的猩红瞳孔,"用我们的血,给神鸟的喙添点颜色。"身后传来骨笛落地的轻响,少年祭司巫礼正弯腰捡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笛身上雕刻的蛇纹在汗渍中仿佛游动起来。
迦楼罗的目光在青铜斧与夏人队伍间逡巡,最终落在阿芒母亲怀中的陶罐上——那是用祁连山冰玉土烧制的双系罐,罐口还留着雪崩时撞出的冰裂纹。"三天。"他忽然开口,孔雀羽袍扫过滚烫的地面,"但你们的脚不能踏上神鸟的胸脯。井水在城南角,用十块这样的陶片换一皮囊。"
姒桀盯着对方孔雀羽尾的血痂,突然明白为何传说中神鸟的羽毛会滴血。当第一队夏人走向水井,他听见武士们用晦涩的方言嘀咕:"上次商使来,带了九车青铜酒器...可神鸟的喉咙还是渴。"
第二节 铜器之争
若水邑的市集嵌在绿洲中央,胡杨木搭成的棚架下,各种气息在热浪中发酵:香料铺的肉豆蔻味混着铁匠铺的硫磺气,骆驼商队的膻腥与井台边的水腥此起彼伏。夏人摊位前,青铜酒觥与戈矛摆成雁阵,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鼎足的饕餮纹,目生双角,可是夏墟旧制?"戴黄金面具的贵妇伸出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刮酒鼎纹路,腕间九串珍珠坠子相撞,碎玉般的声响里,一粒珍珠滚落,在陶制地面上蹦跳着,最终停在缺了半边的陶罐旁。
皮肤皲裂的农夫弯腰捡起珍珠,浑浊的眼球在面具与陶罐间打转。他突然将珍珠掼在地上,抬脚碾成齑粉:"能打水吗?能耕地吗?"话音未落,手中的陶罐己砸向青铜酒尊,"当啷"声中,陶片飞溅处,露出地面上经年累月的盐渍——那是平民用陶罐接取露水时,千次万次滴落留下的印记。
"我们用这种陶罐汲水,"农夫举起半片带耳的陶片,耳柄处缠着骆驼毛编成的防滑纹,"用木犁开垦,可你们的青铜..."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戳向酒尊,"不过是宴会上照影子的玩具!"
姒桀按住剑柄的手骤然收紧,指腹触到缠着的布条——那是雪崩时裹住阿芒的襁褓残片,上面还绣着半只未完成的玄鸟。巫咸与迦楼罗的辩论声从神鸟祭坛方向飘来,老祭司的龟甲与孔雀羽在阳光下明灭,像两团互不相容的火。
突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十二道黄金光芒撕裂热气。商使们头戴饕餮纹面具,玉戈在腰间撞击出清越的响,每一步都踩在碎陶片上,将农夫的怒吼碾成齑粉。最前方的商使抬手,玉戈尖挑起姒桀下颌,黄金面具的眼孔里,映出他自己染血的唇:"姒氏余孽,商王有令——"
"且看这个!"骨笛横在两人之间,巫礼的指节几乎透明,笛尾系着的陶制模型晃出清脆声响。少年祭司喉结滚动,却强行压下颤抖:"井渠法。暗渠引水,深丈余,覆陶管,避蒸发,防沙堵。"他揭开模型顶盖,底下陶管如地龙蜿蜒,交汇处刻着小小的禹字,"就像大禹疏通九河,让水在地下流淌。"
迦楼罗的孔雀羽冠突然剧烈震颤,尾羽上的血痂纷纷掉落。他俯身盯着模型,鼻尖几乎触到陶管,眼中泛起狂热的光——那是二十年前,父亲被商使砍头前,在他掌心刻下的符号。"神鸟羽翼下的子民..."他的声音发颤,"竟不知地下藏着这样的甘泉..."
"祭司大人!"商使的玉戈己抵住巫礼咽喉,黄金面具下传来毒蛇吐信般的嘶鸣,"商王的耐心,比沙漠的露水更短暂。"玉戈尖刺破皮肤,一滴鲜血落在陶制模型上,恰好滴在"禹"字凹痕里。
姒桀听见身后阿芒的抽气声。他看见少年正用脏手抹眼泪,指缝间还攥着半片陶管——那是昨夜他在篝火旁,手把手教阿芒制作的井渠零件。突然,市集西北角传来骚动,几个平民抬着担架挤开人群,担架上躺着个嘴唇紫黑的少年,脚踝缠着的布带浸着脓水:"他去神泉汲水,被祭司割了脚踝...说神鸟的血只能贵族喝..."
迦楼罗的孔雀羽袍剧烈抖动。他认得那布带,是自己去年祭典时赏赐给平民的,如今却浸着脓血。商使的玉戈在巫礼颈间压得更深,他突然听见姒桀开口,声音轻得像胡杨絮,却字字如钉:"大禹治水时,从不让人用鲜血祭河神。他说,水是天下人的血。"
市集突然寂静。商使的黄金面具转向姒桀,饕餮纹的嘴角仿佛在笑。迦楼罗望着对方腰间的青铜斧,斧柄上的禹字刻痕与模型上的符号遥相呼应,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呢喃:"神鸟的翅膀,不该沾满子民的血..."
"井渠法,"他突然抬手按住商使玉戈,孔雀羽下的手腕青筋暴起,"先让这孩子试试。"他指向担架上的少年,"若水能救他,神鸟的殿堂,向所有掘井人开放。"
商使的冷笑在面具后响起,却没有动作。巫礼颤抖着捧起陶制模型,将带血的"禹"字按在少年额头,像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姒桀看见迦楼罗孔雀羽尾的血痂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羽毛,嫩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市集的热风突然变凉。不知何处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是夏人熟悉的《禹贡》调子,却混着绿洲特有的胡杨木气息。阿芒松开母亲的手,踉跄着走到青铜酒尊前,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沙粒,突然指着饕餮纹的眼睛:"大哥哥说,这兽面是吃人的,可我们的井渠,是让水救人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商使的玉戈终于垂下,迦楼罗的孔雀羽冠却在此时彻底散架,彩色羽毛纷扬落地,露出他头顶未愈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商使为了逼他交出夏人迁徙图,亲手砍的。
"三天后,"迦楼罗弯腰捡起一片孔雀羽,羽尖的血痂己完全脱落,"随我去看神泉。"他望向姒桀,眼中不再有傲慢,只有疲倦的恳请,"或许,神鸟的喉咙,早就该喝地下河的水了。"
市集渐渐恢复喧嚣,却多了种微妙的震颤。平民们围拢夏人摊位,不再盯着青铜酒器,而是抚摸着巫礼展示的井渠模型,用粗粝的手指描摹陶管上的禹字。姒桀看见阿芒被几个绿洲少年围住,正用沙子堆出歪歪扭扭的井渠,旁边插着根孔雀羽,当作神鸟的新巢。
青铜斧在腰间发烫,斧柄上的大禹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姒桀忽然明白,这场关于水与铜的纷争,从来不是器物之争。当商使的黄金面具与迦楼罗的孔雀羽同时映在井水里,他看见的,是千万个像阿芒一样的孩子,正用沾满泥沙的手,画出他们心中的神鸟——那神鸟没有滴血的羽尾,只有展开的翅膀,护着每一口涌出清泉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