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刺鼻。
桑宁躺在推车上,天花板的白炽灯一盏接一盏从眼前滑过。护士的橡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像她小时候玩的橡皮鸭。妈妈走在推车左侧,手指死死攥着床单边缘,指甲都泛了白。
"就送到这里。"一个戴口罩的护士在双开门前拦住父母,"手术大约西小时,家属在等候区等。"
爸爸弯腰亲了亲桑宁的额头,胡茬蹭得她发痒:"爸爸就在外面。"
桑宁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点点头,抓紧了藏在手心里的纸条——陈远昨晚给她的那张。
推车继续向前滑动,穿过一道又一道自动门。每过一道门,温度就低几分。最后停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不锈钢器械整齐排列,无影灯像一只巨大的金属眼睛悬在上方。
"自己挪到手术台上。"护士说,"小心身上的电极片。"
手术台比想象中窄得多,冰凉的不锈钢贴着她的手臂。几个穿绿色手术衣的人在她周围忙碌,没人说话,只有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
"桑宁是吧?"一个戴花帽子的女医生俯下身,"我是麻醉医生。"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现在给你接监护仪。"
电极片贴上胸口时,桑宁听见心电监护仪突然响起急促的"滴滴"声——那是她不安的心跳。
"别紧张。"麻醉医生拿起面罩,"来,数到十。"
桑宁深吸一口气:"一、二......"面罩里有种甜腻的气味,让她想起青塘镇春天开的泡桐花。"三、西......"天花板开始旋转,无影灯变成了一轮模糊的太阳。"五......"陈远的纸条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在黑暗的最深处,一点星光突然亮起。桑宁发现自己飘浮在太空中,身体变得轻盈透明。远处,一颗小小的星球缓缓旋转,上面有一株嫩绿的幼苗。
"这是我的星球。"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桑宁转过头,看见小王子站在她身边,金发在星光中闪闪发亮,"而你是B612。"
桑宁低头看自己——她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星球!心脏的位置有一道裂缝,红色的岩浆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人降落在她表面,其中一个戴着和周医生一样的眼镜。
"这里的岩石层太薄了。"周医生小人敲了敲地面,"需要修补。"
小人们开始在她表面钻孔。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只有一种遥远的震动感,像是有人在轻轻敲打很厚很厚的门。
"体外循环建立完成。"一个小人宣布。
桑宁突然感觉自己被分成两半——一半继续当星球,另一半则飘起来,俯瞰着手术室。她看见自己的胸腔被撑开,周医生的手在心脏上忙碌,像在修补一件精致的刺绣。
"缺损比想象的大。"周医生对助手说,"准备补片。"
飘浮的视角突然拉近,桑宁看见自己的心脏——鲜红的、跳动的,上面有一个边缘不规则的洞。周医生手里的补片像一片桑树叶,被他细心地缝在缺口上。
"循环稳定吗?"周医生问。
监护仪的"滴滴"声忽然变得缓慢而规律。在星球的视角里,岩浆停止了渗出,裂缝边缘开始愈合。
"缝合完成。"周医生剪断最后一根线,"准备复温。"
桑宁感觉自己被温暖的洋流包围。B612星球上的幼苗抽出了新叶,小王子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看,你的火山被修好了!"
手术室里,周医生摘下沾血的手套:"手术成功。"
等候区的电子钟显示11:47。
陈远数着脚下瓷砖的裂纹,第三十六遍。走廊长椅硬得像石头,但他拒绝回病房。桑宁的父母坐在对面,妈妈不停揉搓着一张纸巾,己经快揉成碎屑。
"喝点水吧。"桑建国递过纸杯,手微微发抖。
陈远接过杯子,水温刚好,但他一口也喝不下。口袋里那叠彩色折纸硌着大腿,他又摸出一张,机械地开始折第五十八颗星星。
"你是......宁宁的病友?"桑妈妈突然问。
"你是......宁宁的病友?"桑妈妈突然问。
"陈远。"他点点头,手指灵活地翻折纸片,"17床。"
"谢谢你陪她。"桑妈妈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昨晚说...说你不让她害怕。"
陈远的动作顿了一下。纸星星在他指间成形,被放进塑料瓶里,和其他五十七颗挤在一起。他的指尖己经发红,有一处破了皮,但他感觉不到疼。
"她是个特别的女孩。"他盯着瓶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像野地里的向日葵,明明那么小,却拼命朝着太阳长。"
走廊尽头的手术灯突然灭了。三个人同时站起来,陈远的纸星星撒了一地。
周医生走出来,手术帽和口罩己经摘掉,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压痕:"手术很成功。"
桑妈妈瘫倒在丈夫怀里。陈远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星星,发现自己膝盖在发抖。
"缺损完全闭合,肺动脉压力也降下来了。"周医生疲惫地微笑,"不过要在ICU观察48小时。"
"我们能见她吗?"桑建国问。
"等麻醉醒了再说。"周医生转向陈远,"你是......"
"朋友。"陈远迅速说,"我只是......"他晃了晃手里的纸星星,"想给她带点礼物。"
ICU的玻璃窗外,桑宁看起来小得可怜。各种管子从被单下延伸出来,连接到闪烁的仪器上。她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几乎和枕头一样白。
"她看起来......"桑妈妈捂住嘴。
"像被卡车碾过?"陈远试图开玩笑,但声音干涩,"我第一次术后醒来也是这感觉。"
监护仪上的绿色线条平稳地跳动着。陈远盯着那条线,想象着那颗被修补好的心脏现在如何工作——不再漏血,不再有异常的杂音,就像一个终于修好的八音盒。
"她会好起来的。"他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桑宁在疼痛中醒来。
第一个感觉是胸口压着块大石头,第二个感觉是喉咙里插着什么,让她想咳嗽却咳不出来。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刺眼的白光和晃动的影子。
"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别动,我给你吸痰。"
一阵剧烈的呛咳后,喉咙里的管子被抽走。桑宁贪婪地呼吸着,每吸一口气胸口就传来尖锐的疼痛。
"妈妈......"她嘶哑地呼唤。
"在ICU呢,家属不能进来。"护士调整着输液速度,"你爸爸刚才来看过,说等你转普通病房,妈妈就能陪你了。"
疼痛像潮水一样涨落。桑宁在清醒和昏睡间浮沉,每次睁眼都分不清白天黑夜。有一次她梦见陈远站在床边吹口琴,但醒来发现只是监护仪的警报声。
终于转到普通病房时,桑宁己经能小口喝水了。妈妈红着眼圈喂她喝粥,爸爸的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陈远呢?"桑宁问,声音像砂纸摩擦。
"医院规定不能串病房。"爸爸说,"但他托护士送了这个来。"
那是个透明的塑料瓶,里面装满了彩色纸星星,足足有上百颗。瓶口系着一条细绳,挂着陈远那支银色口琴的缩小版——是个精致的钥匙扣。
"他说......"妈妈犹豫了一下,"'借你吹几天,等你能下床了得还我'。"
桑宁把瓶子搂在怀里,闻到淡淡的墨水味。她轻轻摇晃瓶子,星星们碰撞发出沙沙声,像远方微弱的潮汐。
夜里,疼痛让她无法入睡。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床单上画出条纹状的影子。桑宁小心地摸出枕头下的纸条——护士帮她捡回来的,己经皱得不成样子。
"坏掉的心脏更懂得怎么跳。——陈远"
她轻轻抚平纸条,突然明白了陈远的意思。那颗被修补过的心脏现在在她胸腔里跳动,每一下都带着新生的疼痛,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监护仪的"滴滴"声像在为她计数。桑宁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还是那颗B612星球,只是现在火山被修好了,玫瑰可以安全地生长。
在睡梦的边缘,她似乎听见遥远的口琴声,吹的正是《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