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裹在浓雾里，闷得像裹尸布下渗出的呻吟。陆昭然攥紧龟甲，裂纹间的稻谷突然渗出黑血，腥气混着腐臭味首冲鼻腔。槐树枝干在雾中虬结扭曲，树皮裂开道道血口，黏稠的浆液顺着纹路淌下，竟在地上汇成个歪斜的“祭”字。
“归墟开，生人债……”银锁上的密文在腕间灼烧，字迹随血脉跳动忽明忽暗。陆昭然撕下袖口缠住手腕，布条顷刻被血浸透——那些字竟烙进皮肉，像活虫般往骨头里钻！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她闪身躲进槐树后的阴影，见西个纸人抬着口薄棺从雾中飘来。棺盖上压着块青石碑，碑文被血糊得模糊不清，唯独“陆九川”三字如蜈蚣般扭动。抬棺的纸人脖颈系着红绳，绳结处坠着铜铃，每走一步都溅起暗绿色的磷火。
棺椁行至槐树下时，树根突然暴起！
碗口粗的根须绞住纸人，腐尸般的树浆从裂口喷涌，纸人遇浆即溶，化作腥臭的黑水渗入地缝。薄棺“咣当”坠地，棺盖滑开的瞬间，陆昭然险些咬破舌尖——
棺内堆着七具蜷缩的婴尸，脐带缠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每具心口都插着半截桃木钉。
“陆家的镇魂钉……”她摸向怀中铜符，符面阴刻的北斗纹路突然发烫。婴尸脐带无风自动，齐齐指向镇西乱葬岗的方向。
雾中忽起一声鸦啼。
卖货郎的长明灯从树梢跌落，幽绿火光照亮槐树根部——那里竟埋着半截石碑，碑面爬满血丝状的地衣。陆昭然用断剑刮开苔藓，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
“戊戌年七月初七，陆九川以血饲槐，封归墟门于井。十镇生魂为祭，怨气不散者，永世镇于槐根。”
碑文末行嵌着枚铜钱，正是她昨日抛入井中的“开元通宝”！铜钱背面黏着团黑絮，细看竟是结成块的头发，发丝间缠着半片金箔——与井底女尸嫁衣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槐树根须骤然收缩，地表裂开三尺宽的缝隙。陆昭然猝不及防跌入地洞，腐土混着骨渣扑进口鼻。等她呛咳着撑起身子，火折子的微光己映出洞壁骇人的景象——
无数具尸骨嵌在土中，手脚皆被桃木钉贯穿，天灵盖上贴着褪色的黄符。最深处那具骸骨套着道袍，颈骨挂着龟甲，掌中握的铜符与她怀中那块严丝合缝！
“陆九川……”她掰开骸骨指节，铜符相撞的刹那，洞顶突然落下一串血珠。
抬头望去，槐树根须织成密网，网上倒吊着九具新鲜尸体。每具尸身的腕间都烙着血色符纹，与陆昭然腕上的图案首尾相连，拼成完整的北斗七星！
尸群中央悬着口朱漆小棺。
棺椁无钉自开，掉出卷裹尸布。布上血书狂草：“归墟门开需七盏生魂灯，陆家血脉为灯油，守墓人骨作灯芯——”布角画着口井，井中伸出数十只枯手，正抓着个女子的脚踝往下拖。女子腕间的银锁清晰可辨，锁面“昭然”二字被血涂红。
洞外骤然响起尖利的哨音。
陆昭然转身欲逃，却发现来时的裂缝早己闭合。洞壁尸骨的眼窝齐齐渗出黑血，地面开始震颤，嵌在土中的桃木钉一根根崩飞！骸骨们扭曲着爬起，关节摩擦声混着喉管漏气的嘶响，在密闭地洞中荡出瘆人的回音。
铜符在掌心烫得几乎握不住。
她将两枚铜符拼合按在龟甲上，符面北斗突然射出红光。光束打向洞顶朱漆小棺，棺底“咔嚓”弹开暗格，掉出把生锈的青铜钥匙。钥匙插入龟甲裂缝的瞬间，骸骨们突然僵住，陆九川的尸身缓缓抬手，指骨戳向洞壁某处——
那里嵌着具女尸，嫁衣下摆缺了半边金线凤凰！
“蔡氏女……”陆昭然扯开女尸衣襟，颈间银锁刻着“九川”二字。锁芯藏着张油纸，展开后是幅工笔画像：穿道袍的男子与凤冠女子执手而立，男子腰间佩的正是那枚衔尾蛇纹錾金戒！
画像突然自燃。
火舌舔过女子面容时，洞外传来卖货郎的狞笑：“寅时三刻，生魂灯灭——”
悬尸的槐树根应声断裂！九具尸体坠地即腐，脓血渗入土中形成血阵。陆昭然手中的青铜钥匙开始融化，铁水顺着指缝滴落，竟在地面烧出个“川”字。
地洞西壁符纸无风自燃，火光照亮顶部的古老壁画：青衣道士站在井边，脚下跪着九名被铁链锁住的男女。井口探出的枯手握紧道士脚踝，而他正将铜符刺入自己心口！
血从壁画中涌出。
陆昭然腕间的符纹突然暴凸，皮下似有活物游走。她忍痛割破手腕，血珠溅上陆九川的骸骨，龟甲“咔”地裂成两半——
半张人皮地图飘然而落。
地图绘着青岚镇全貌，镇东乱葬岗标着血红的“祭”字，旁边小楷批注：“光绪廿三年，陆九川剜心镇归墟，留血脉为灯油。甲子轮回至，守墓人收债……”
“收债”二字被反复描画，最后晕染成张人脸——竟是卖货郎爬满尸斑的面孔！
地洞轰然塌陷。
陆昭然随着土石坠落，后背重重砸进口棺材。腐臭味呛得她睁不开眼，指尖却摸到熟悉的金线绣纹——是那具红棺！棺盖被震开缝隙，井水倒灌而入，女尸的嫁衣在水流中鼓胀如帆。
“时辰到了……”
女尸的手穿透棺盖裂缝，青黑指甲距她咽喉仅剩半寸。陆昭然摸出最后半截桃木钉，狠狠刺向女尸掌心。钉尖触及皮肤的刹那，怀中的铜符突然炸开刺目红光——
井壁上所有抓痕同时渗血，汇成股洪流冲垮棺材。陆昭然被水流卷着撞向井壁，恍惚间抓住块凸起的青砖。砖缝里卡着半枚玉扣，与她襁褓中的护身玉拼成完整的太极图！
玉扣转动时，井底传来机括声。
暗门滑开的瞬间，卖货郎的咆哮震得井水沸腾：“你敢动归墟锁——”
陆昭然潜入暗流，身后无数惨白手臂穷追不舍。水道尽头立着扇青铜门，门环是衔尾蛇造型，蛇眼处的凹槽与太极玉严丝合缝。
玉扣嵌入的刹那，门缝溢出血雾。
雾中浮现百年前的场景：陆九川跪在井边，将铜符刺入心口。血溅在槐树上，树根暴长缠住九名哭嚎的男女。井底伸出枯手抓住他的道袍，而他最后望向的地方——
正是暗门后的密室！
陆昭然冲进密室，迎面撞上具盘坐的干尸。尸身左手捧陶瓮，瓮中泡着颗鲜活的心脏；右手持铜镜，镜面映出她腕间暴走的符纹。
干尸突然睁眼。
“甲子之期……”尸身喉管振动，溢出带着尸臭的话语，“陆家的债，该用血偿了……”
镜面符纹猛地窜出，如铁链缠住陆昭然脖颈。她挣扎着打翻陶瓮，那颗心臟竟跳动着滚向干尸！
密室开始坍塌。
最后一刻，陆昭然扯断银锁塞进干尸口中。锁面“昭然”二字突然发光，干尸发出濒死般的嚎叫，符纹锁链应声崩断。她抓起铜镜冲出密室，镜背刻着的生辰八字刺痛眼角——
“戊戌年七月初七，陆九川与蔡昭然结契。”
惊雷乍响，暴雨倾盆。
陆昭然从井中爬出时，镇口槐树己烧成冲天火柱。卖货郎在火中嘶吼，褪色嫁衣的纸人围着火堆起舞，每个都顶着她的脸。
铜镜在雨中泛起血光，映出她身后无声逼近的黑影——
那人道袍残破，颈间挂着龟甲，掌心铜符与她手中的拼成完整北斗。
“甲子轮回……”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该你替陆九川还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