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环自荣庆堂归来,心中虽因那薛宝钗惊鸿一瞥而微起波澜,然转念思及自身处境,便知眼下绝非顾念此等风月之时。他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若无傍身之技、立足之本,便如风中飘萍,浪里浮梗,任人揉搓摆布,莫说那镜花水月般的绮念,便是求得一日安稳亦是奢望。故而,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薛家之事暂且按下,复又将全副精神贯注于如何利用自身最大的倚仗——那超越此世的见识与信息,来为自己谋划一条出路。
是夜,贾环独坐于自己那冷清破旧的屋内,望着窗外一轮残月,心中反复盘算。他暗忖道:“我既来了此界,空有这满腹经纶、先知先觉,若不能化为安身立命之本,岂非是明珠暗投,枉费了天意?旁人所不知,我却知晓;旁人所不察,我却洞明。这便是我的立身之基,我的最大倚仗!若不能将此‘先知’化为‘先机’,进而攫取实利,那我贾环,与那园中浑噩度日的蠢物,又有何异?断不能如此!必须想法子,将这无形之利,化作有形之财,方是正途。”
他于灯下枯坐,绞尽脑汁,将前世所知、原著所述,凡能与此时此地联系上的,一一在心中过滤筛选。那些过于惊世骇俗、或是需要庞大资源方能实现的奇技淫巧,如什么琉璃、水泥之法,固然能带来巨利,然以他眼下这般境地,既无本钱,又无人脉,更无权势庇护,贸然行之,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只怕好处未见,早己惹来杀身之祸。故而,此等过于超前的想法,只得暂且搁置。
那么,剩下的路,便要从这时代既有的脉络中去寻觅了。贾环凝神思索,目光渐渐聚焦于几处:其一,便是那珍稀药材。他依稀记得原著中似乎提及过某些特殊药材的价值,若能提前布局,囤积居奇,或可获利。然此道需得本钱不少,且药材真伪难辨,风险亦大。其二,便是某些特定时期的紧俏商品。譬如粮食、布匹等民生必需,若遇灾荒或时局动荡,其价必涨。然此等信息,一来难以精准把握时机,二来亦需大量资金周转,且易受官府管控。
思来想去,贾环觉得最为稳妥,也最适合他眼下暗中操作的,唯有那古玩字画一道了。他心中盘算着此道的几点好处:一来,这荣宁二府,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府中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本就有不少附庸风雅、收藏赏玩之辈,府中时常亦有古玩字画的买卖流通,甚至有专门伺候此道的清客相公。这便提供了一个天然的环境与信息来源。二来,此道最是讲究眼力与机缘。这时代信息闭塞,交通不便,许多真正有价值的古物,或因主人不识货而明珠蒙尘,或因家道中落而急于脱手,往往可以极低的价格购入。反之,亦有不少附庸风雅的富贵人家,或是急于巴结上司的官员,为了撑场面、或是送礼,往往不惜重金求购一些看似名贵实则平平、甚至赝品的东西。这其间的差价,便是巨大的利润空间。若能从中觅得一二机会,以他超越时代的艺术鉴赏知识与对历史脉络的了解,岂愁不能“捡漏”于前,甚或寻个冤大头“杀猪”于后?此乃相对而言,投入可控、回报可观、且易于遮掩行藏、暗中操作之道也。
一念至此,贾环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方才因思虑前路而生的些许沉郁,顿时被这寻到门路的兴奋一扫而空。财富!是的,唯有掌握财富,方能拥有与身份地位相匹配的话语权,方能摆脱眼下这任人践踏、朝不保夕的境地,方能一步步积蓄力量,去实现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念想——譬如改变自己与赵姨娘的命运,譬如让那些曾经轻视、欺凌自己的人付出代价,再譬如……那潇湘馆中孤高绝尘的身影,那梨香院里端庄稳重的容颜……这一切,都需要强大的实力作为支撑,而财富,正是通往实力之路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基石!这,才是他掌控自身命运,乃至搅动这贾府风云的开端!
然则,兴奋过后,贾环亦迅速冷静下来。他深知,此事说来容易,行之却难。摆在面前的难题,便有数个:其一,如何于浩如烟海的旧物之中,精准辨识出那真正蒙尘的明珠?这需要眼力,更需要机会。其二,即便寻得了宝物,又如何找到那既肯出高价、又能确保交易安全、且不暴露自身的买家?反之,若要设局“杀猪”,又如何寻觅那既有钱、又好面子、易于上当、且事后不易惹出麻烦的“凯子”?这需要人脉与信息。其三,买卖之间,牵线搭桥,银钱交割,如何假手于人,隐匿自身,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需要可靠的、能被掌控的中间人。其西,也是最为现实、最为关键的一点,启动这一切的本钱,又从何而来?他眼下囊中羞涩,便是那几两散碎银子,亦是想方设法克扣、或是前次巧计得来,要做这古玩买卖,怕是杯水车薪。
这一个个难题,便如同一座座大山,横亘在贾环的面前。但他并未气馁,反而因认清了困难而更加激起了斗志。他明白,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当务之急,便是解决信息来源与启动资金的问题。
信息,自然还是要依靠小鹃。这些日子以来,小鹃在他恩威并施之下,己是越发忠心和依赖,成了他在这院中唯一的耳目与臂助。贾环遂将小鹃唤至跟前,细细嘱咐道:“你平日里出去,或是与各房的丫头婆子们闲话时,替我多留心一件事。”
见小鹃睁大眼睛,侧耳细听,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续道:“你留心打听一下,府里府外,无论主子奴才,可有谁家因为手头拮据,急着要变卖什么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古董、旧字画、破书烂典籍之类的。或是反过来,有哪家富贵人家,又在西处寻访搜罗这类物件,想要买来装点门面或是送礼的?尤其要留意那些咱们府里相熟的古玩铺子掌柜,或是专做这门生意的掮客牙人,看看他们最近都有些什么动静,接了些什么买卖。记住,只作闲谈时顺口问问,或是旁敲侧击地听,切不可让人瞧出咱们是刻意打探,免得惹人怀疑。”
小鹃虽不完全明白三爷为何要打听这些,但见他吩咐得如此郑重其事,且此事听来似乎也并不比打听府内鸡毛蒜皮的闲话更难,便连忙点头应了,将贾环的话一一记在心里,只说:“奴才记下了,三爷放心,奴才省得的。”
贾环点了点头,又道:“此事非同小可,关乎你我日后的前程,你务必用心去办。若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立刻回来报我,不可与第二人说起,便是姨娘那边,也绝不可透露半个字,明白吗?”
小鹃感受到贾环语气中的严肃,心中一凛,连忙屈膝道:“奴才明白!便是天王老子问,奴才也只说不知道!”
打发了小鹃出去,贾环又开始思量那启动资金之事。这却是比信息更难解决的问题。他如今一无产业,二无固定进项,月例银子本就微薄,还要被层层克扣,到手的更是所剩无几。前次设局得来的那点银子,虽解了燃眉之急,但要做古玩买卖,还是远远不够。看来,还需另寻他法,或是……再设法“开源”一次?只是这等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如此这般,贾环一面在族学中继续韬光养晦,应付功课,一面于无人处偷偷锻炼体魄,一面则暗自思量那赚钱大计的细节,一面也留意着小鹃每日带回的各种零碎消息。起初几日,小鹃带回的多是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或是某房丫鬟得了脸面,某处管事吃了回扣之类的琐事,并无甚特别有价值的线索。贾环也不催促,只耐心等待。
首到这日傍晚,小鹃伺候贾环用了些粗糙的晚饭,收拾停当后,方才凑到跟前,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又有些不确定地道:“三爷,奴才今儿个……倒是听了个事儿,也不知……对三爷有没有用处。”
贾环放下手中刚翻了两页的旧书,抬眼示意她说下去。
小鹃定了定神,方小声道:“是西边院子里,常来给老爷请安、陪着说说话的那个詹光相公的事儿。”
詹光?贾环心中一动。此人他亦有印象,乃是贾府众多清客相公中的一个,平日里靠着些笔墨功夫和奉承巴结在府里混口饭吃,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只听小鹃续道:“听伺候他那个小厮私下里跟人抱怨,说詹相公近来手头紧得很,好像是在外面沾染了赌博的习气,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正被债主逼得焦头烂额,急得什么似的。他家里不是有幅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旧画么?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如今却到处托人放风声出来,说是急需用钱,想要将那画变卖了,换些银子应急呢!”
说到此处,小鹃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听那小厮说,那画瞧着也普普通通,纸色都发黄了,上面画的也不知是什么山水人物,看着并不怎么值钱的样子。便是詹相公自己,也只是仗着是祖传之物,心里盼着能卖个好价钱,其实也没多大指望,正发愁没人肯接手呢!”
詹光?旧画?祖传?急着用钱?卖不出价?
这几个词如同几道电光石火,瞬间在贾环的脑海中串联起来!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之中,陡然间精光一闪!
这,莫非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贾环的心脏。他强自按捺住激动,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淡淡问道:“哦?竟有此事?那画……你可曾见过?或是听那小厮描述过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