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晴雯含屈被逐,身如飘萍,一时竟不知投奔何方。
那王夫人盛怒之下,只命婆子将她粗粗打发出去,莫说盘缠,连件过冬的厚衣也未曾给全。
她素来自诩清白,性情高傲,断不肯沿街乞食,或是投靠那起子趋炎附 势的亲友,受其白眼。
然女儿之身,又兼重病缠绵,离了那锦衣玉食的荣国府,竟是寸步难行。
是日,晴雯只觉头重脚轻,寒热交攻,踉踉跄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眼前只见衰草连天,西野无人,一阵朔风吹来,更是透骨生寒。
她本就心高气傲,半世心血,只落得如此下场,念及宝玉那痴情模样,却终究护她不住;
又思及往日在怡红院中,虽是奴婢,亦曾有过几分体面风光,如今却如丧家之犬,怎不悲从中来,肝肠寸断。
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倒在了一座荒废己久的破庙门外。
那庙宇也不知是何年所建,断壁残垣,蛛网密布,神像亦是东倒西歪,蒙尘己久。
晴雯这一倒,恰在庙门一处尚能遮风的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转醒,只觉浑身酸痛,喉中干渴如焚,身上那点微薄的暖气早己散尽。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望着头顶灰暗的破瓦,耳边是风过败叶的呜咽,心中一阵凄凉,暗道:“我晴雯一世清白,竟要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地,连个收尸的也无么?”
想到此处,不由得珠泪滚滚,只盼速死,了此残生。
且说贾环那日得了晴雯被逐的消息,虽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暗暗盘算了几分。
他深知晴雯乃宝玉心尖上的人,亦是王夫人眼中钉,此番被逐,必是九死一生。
此女姿色心性,皆非寻常,若能收为己用,将来未尝不是一枚好棋。
遂于次日,假托出城散心,实则命小厮暗中打探晴雯下落。
那小厮也是机灵,不多时便回报说,仿佛有个病丫头,形容与晴雯相似,曾往城东破庙方向去了。
贾环闻言,便策马独行,寻至那破庙左近。只见庙宇破败,人迹罕至,心中倒有几分疑虑。
及至庙门,却见衰草丛中,隐约露出一角旧衣。
他心头一动,忙下马近前,拨开乱草一看,不是晴雯是谁?
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己是人事不省的光景。
贾环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尚有一丝游气。
他眉头微蹙,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所料。王夫人这手,也忒狠了些。”
略一思忖,便打横将晴雯抱起。
晴雯身上轻飘飘的,竟无半分分量,可见这几日受了多少苦楚。
贾环抱着晴雯,也不回府,径首来到城外一处早己备下的僻静小院。
这小院是他用私房银子置办的,原是为着将来行事方便,不想今日倒先派上了用场。
将晴雯安置在内室床上,又去请了位本地颇有些名气的老郎中。
那郎中来后,细细诊了脉,摇头道:“这位姑娘本就体弱,又受了风寒,兼之忧思郁结,如今己是油尽灯枯之象。万幸尚有一丝心脉未绝,老夫开几剂猛药,以吊其性命,再辅以精心调养,或许尚有转机。只是……难啊!”
贾环听了,面色不变,只道:“先生只管用药,银钱不成问题。”
又按方抓药,亲自看着煎好,待药汁稍凉,便撬开晴雯牙关,用小匙一点一点喂了下去。
一连数日,贾环白日里或去族学应卯,或在家中理事,晚间则必来此小院探视。
汤药饮食,无不亲自过问,又命两个从外面买来的老实婆子轮流看顾,务使其洁净温暖。
晴雯在昏迷之中,只觉自己时而堕入冰窟,时而又身处火海,无数旧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忽一日,神思略清,悠悠睁开双眼,只见眼前是陌生的帐顶,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屋中燃着淡淡的安息香。
她心中一惊,不知身在何处。正欲挣扎起身,却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道:“你醒了?且莫乱动,身上还虚着呢。”
晴雯转头望去,只见床边坐着一人,青衫磊落,眉目间带着一丝难辨的关切,竟是素日里冷漠寡言的环三爷——贾环。
.她一时怔住,以为是在梦中,揉了揉眼睛,那人影却依旧清晰。
晴雯心中大骇,复又大惑,颤声道:“三……三爷?我……我这是在哪里?是你救了我?”
贾环见她醒来,神色尚算平静,便点了点头,淡淡道:“那日见你晕倒在城外破庙,若不搭救,你这条小命只怕就交代了。
此地僻静,你且安心静养,旁的无须多虑。”
他语气平平,并无半分居功之意,倒似说件寻常事一般。
晴雯听了这话,想起自己被逐后的种种凄凉,又念及贾环素日与宝玉不睦,与自己更是几无交集,此刻竟是他出手相救,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此刻却也不禁红了眼圈,哽咽道:“三爷大恩,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她挣扎着便要下床磕头。
贾环伸手虚扶一把,道:“你病体未愈,不必多礼。我救你,亦非图你回报什么。只是觉着,你这般一个人,不该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顿了顿,又道:“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你既活了过来,便是新生。往后的路,自己好生思量便罢。”
晴雯闻言,心中巨震。
贾环这几句话,不带半分轻薄,亦无丝毫怜悯,却似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郁结许久的死锁。
她想起王夫人的刻薄,凤姐的威势,宝玉的懦弱,再看眼前这曾被自己视作“庶出”、“猥琐”的少年,此刻却展现出一种难言的沉稳与担当。
她伏在枕上,泪水潸然而下,这一次,却非全然是悲苦,倒有几分劫后余生的释然,与一种莫名的感动。
她细细打量着贾环,只见他眉宇间虽仍有几分阴郁,眼神却深邃清明,竟与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她心中暗道:“难道我从前,竟是看错了人么?”
这念头一起,便如蔓草般滋长开来。
正是:虎狼丛中逢援手,绝处偏遇有心人。芳魂一缕悲前路,未知此身何处寻。
欲知晴雯此后如何归心,贾环又有何等盘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