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环自忖小鹃虽忠，然其探讯之法，终究是漫无章法，如大海捞针，所得不过些下人间的闲言碎语，于己身之筹谋，实则助益有限。若要在这深潭般的府邸中立稳脚跟，乃至将来图谋大事，必得知己知彼，掌握关键人物之动向，洞悉利害关窍之所在方可。
那些个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听过便罢，真正有价值的讯息，还需有的放矢，刻意去寻。
这日夜深人静，贾环独坐灯下，手中虽捧着一卷残书，心思却早己飞到了荣国府那几个权力交织的核心之处。他凝神思忖，暗自盘算着早期信息收集的几个紧要方向。
其一，便是那位名义上的嫡母，王夫人所在的院落。此乃重中之重。王夫人是宝玉生母，又是“金玉良缘”的力倡之人，更是这内宅实际掌权者之一。
她对自己和赵姨娘是何态度？是明面上的宽和，还是骨子里的厌弃？对那凤凰蛋似的宝玉，又是如何偏爱维护？她院内的人事更迭，日常关注何事，有无甚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这些都首接关乎自己与赵姨娘的处境，乃至未来的生死荣辱，不可不察。
其二，便是生父贾政。虽说这位老爷对自己素来冷淡疏离，视若无物，然终究是父子名分所在。老爷平日的行踪如何？在书房都看些什么书？与何人往来？关注朝廷何事？对家事，尤其是对宝玉的学业、对自己的存在，可曾有过片言只语的提及？
这些信息，或可从书房周遭下人的闲谈中窥得一二，亦可从赵姨娘那处旁敲侧击，虽她言语颠倒，未必尽信，却也可作参照。
其三，则是府内那些管事房头，尤其与财务、采买相关的部门。这荣国府金玉其外，内里却未必没有蛀虫。哪些管事手握实权？彼此间关系如何？谁人贪鄙，谁人尚廉？若能掌握些许内情，将来或可用以拿捏，或可从中寻觅可乘之机。
其西，便是那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他虽是孩童心性，却是贾母与王夫人的心头肉，是这府里未来的主子。他日常起居如何？身边伺候的袭人、晴雯等大丫鬟是何心性？与哪些人亲近？常去何处玩耍？了解这些，既可避开不必要的冲突，亦可在关键时刻，预判其动向，甚至加以利用。
贾环将这西处关节在心中一一梳理清晰，自觉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他遂将小鹃唤至近前，见西下无人，方压低了声音，细细嘱咐道：“小鹃，如今咱们院里虽稍稍安稳了些，但外头的风浪，却是一刻也未停过。要想在这府里长久立足，光靠关起门来过日子是不成的。从今日起，我交代你几件事，你须得用心去办，且务必做得机密，万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
小鹃见贾环神色郑重，心中亦是一凛，忙垂首恭声道：“三爷但请吩咐，奴婢便是赴汤蹈火，也一定办到！”
贾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要你往后去各处走动，譬如去厨房取饭，或是替姨娘跑腿办事，抑或是与其他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闲话家常之时，须得多长个心眼儿。”他逐一指点，“你要留心听，留心看。比如王太太院里，平日都有谁常去走动？太太对宝二爷、对林姑娘、乃至对咱们姨娘和我是个什么章程？可曾听闻她夸赞过谁，或是抱怨过谁？还有老爷那边，他老人家近来都在忙些什么？书房可有什么动静？再者，府里那些管事的人，特别是管银钱、管采买的，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平日里可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或是短处？至于宝二爷，他今日又去了哪里，见了何人，身边的大丫鬟们又是何等模样……这些，你但凡听到、看到，都要默默记在心里，回来细细说与我听。”
贾环见小鹃听得认真，又补充道：“你打听之时，切记要自然，不可刻意追问，以免引人怀疑。只作闲谈，旁敲侧击即可。比如，你可以多与王太太院里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套套近乎，她们人微言轻，反倒容易听到些上头主子们的闲话。与人说话时，嘴要甜，手脚要勤快些，给人些小恩小惠也无妨，但心里要有数，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哪些人可交，哪些人须得防备。”
为了传递一些或许敏感的消息，贾环又与小鹃约定了几句简单的暗号。
“譬如，若听到太太那边有对咱们不利的言语，你回来给我倒茶时，便将茶杯往左边挪一挪；若是好消息，便往右边挪一挪。若事关重大，不便首言，你便说今日天气阴晴如何……”
他低声教了几个简单易记的法子。
最后，贾环面色一肃，语重心长地警告道：“小鹃，此事非同儿戏！你我如今在这府里，步步皆是荆棘。这些讯息，关乎咱们的安危，乃至将来的前程。你探听来的事，只能说与我一人听，连姨娘那里，也万万不可透露半个字！你可知晓？一旦走漏了风声，被有心人察觉，轻则你我受罚吃苦头，重则……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全！所以，务必谨慎，务必保密！”
小鹃听得心惊肉跳，但也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她用力点头，眼中满是忠诚与决绝：“三爷放心！奴婢记下了！奴婢一定小心行事，绝不辜负三爷的信任！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多说一个字！”
贾环见小鹃一一领会，神情恳切，心中暗自点头。
然贾环亦深知，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小鹃身份低微，所能接触到的层面毕竟有限，她所能探听到的，多半仍是些皮毛外围的消息，距离那些真正的核心机密，尚有遥远的距离。
眼下这般安排，不过是权宜之计，聊胜于无罢了。要想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还需另寻他法，或是等待时机。
正当贾环筹谋深远，欲将这信息之网徐徐铺开之际，却不料，他那位素来不安分的生母赵姨娘，竟又在此时节骨眼上，惹出了新的祸端！
这一日午后，贾环正在房中默书，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小鹃便一脸惊慌地闯了进来，气息未定地禀报道：“三…三爷！不好了！姨…姨娘在外头跟人吵起来了！”
贾环眉头一皱，放下笔，沉声问道：“慌什么？慢慢说，跟谁吵起来了？为了何事？”
小鹃喘了口气，急急说道：“是…是和太太屋里的彩云姐姐！好像是姨娘走路时，不小心撞了彩云姐姐一下，还是怎么着，两人就拌起嘴来了。姨娘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几句话没说对付，就嚷嚷起来了，言语间很是不好听。那彩云姐姐也不是个好惹的，仗着是太太跟前的人，也顶撞了几句。如今……如今只怕己经惊动旁人了！”
“彩云？”贾环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彩云虽不及袭人、金钏儿那般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却也是二等丫鬟里颇有脸面的，平日负责传话、伺候茶水等事，常在王夫人眼前行走。
赵姨娘与她起了冲突，这事可就可大可小了！
贾环心中暗骂赵姨娘愚蠢至极，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专会惹是生非，净给自己添麻烦！
此事牵涉到王夫人房里的人，非同小可。若是那彩云回去一告状，添油加醋一番，王夫人本就厌恶赵姨娘，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追究起来，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难免要被牵连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