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土灶窜起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钱浩拿湿毛巾捂着脸搅酱，铁锅边燎开的漆皮卷着边，露出底下被煤烟熏黑的铁锈，像结痂的疮口。
“哥！菌种蔫巴了！"小梅举着试纸冲过来，手背上的淤青还没消，那是昨儿被市管所的人推搡撞到酱缸沿留下的，试纸上的橙红条纹被辣气洇开。
钱浩瞄了眼玻璃罐标签，字迹被蒸汽熏得涨开来：“醋酸菌吃不饱，得添麦麸子。”标签背面抄的分子式C?H?O?糊成一团，倒像振华后厨那滩永远擦不净的油渍。
篱笆门被踹开时，钱浩正刮着缸壁的绿毛，王干事三接头皮鞋的铁掌钩住篱笆，带起块长苔藓的木板，干辣椒滚进尿结的冰洼里，裂开的红皮裹着冰碴，像冻僵的鸡冠子。
“钱老板，养蛊呢？”王干事指甲抠下一块霉斑，小拇指沾着绿浆，“比我婆娘脚气的皮还厚！”
小梅攥着火钳冲出来，辫梢还粘着昨夜的酱渣：“这是省农科所给的菌！”她掏出盖红章的文件，纸角还沾着前日包烧饼的油渍。
“章？”王干事从公文包甩出张皱纸，“啪”地拍在酱缸上，震落几只绿头苍蝇，“现在规矩改了！要么交五百罚款，要么……”他拇指搓着食指，袖口露出的上海表反光刺人眼。
钱浩抄起铁勺敲缸沿，当啷声惊飞觅食的麻雀：“菌种在缸底沉着，您自己捞。”铁勺在晨光里泛着冷，勺柄缠的布条还是用爹的旧工装撕的。
王干事刚探手进缸，钱浩一脚踹翻垫缸的木凳，辣酱缸“咣当”歪倒，暗红浆液泼在王干事裤腿上，顺着三接头皮鞋流成三条沟，首指城东老刘家的杂货铺、城西陈婆的裁缝摊、南巷赵叔的修车铺。
“你活腻了！”王干事甩着辣酱跳脚，鞋跟把晾酱的竹匾踩出个窟窿。
“东街老刘的瘸腿还没好利索，"，”钱浩用铁勺点着酱痕，“西头陈婆的哮喘药钱，南巷赵叔的拖拉机机油……这三家明儿都改卖辣酱，信不？”
围观人群里爆出咳嗽声，穿蓝布衫的老张扶着篱笆：“王干事，您上月不还夸振华的酱缸……咳咳……腌得比臭豆腐还香？”
后半夜刮起带冰渣的风，钱浩蹲着收拾碎缸片，小梅踢到个铝饭盒，“当啷”声惊得野猫窜上墙头，正是上个月顾客落下的那个，盒底结着酱痂。
“哥！这刻痕不对路！”小梅指甲刮着盒边，刮下一层新锈，钱浩抹上辣酱，图纸纹路渗出血丝似的红道道，地下室通风管分叉成三条，跟白日里酱汁流的方向分毫不差。
母亲抱来的柴火堆里掉出张旧病历，纸边焦黄卷着：“你爹往振华送豆油那阵……”她抽了根燃着的柴火点烟，“见过他们往油罐车倒白粉子，跟面粉似的。”
“买辣酱送秘方！国营品质！”王干事表妹的破锣嗓扎耳朵，钱浩蹲在巷口石墩上，看穿振华围裙的老板娘抖开塑料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加料菌种，三天出酱！”
穿矿工服的汉子挤上前：“来五斤！”他工作服领口还沾着七号仓的煤灰。
“慢着！”钱浩两指捏着试纸浸进酱缸，滋啦声像热铁烙在猪皮上，试纸转眼黑成灶膛灰，前排的李婶突然尖叫：“哎呦！我的银镯子起黑斑了！”
人群“哗”地散开个圈，老板娘抡起木勺砸过来：“你个瘟神瞎咧咧！”
钱浩偏头躲过，木勺砸在石墩上迸出渣：“去年振华食堂集体掉头发，就因为柠檬酸超标——”他从兜里抖出采购单，纸角还粘着粮票残片，“你们进的C?H?O?，跟毒酱是同一批！”
月光照进埋菌种的土坑，钱浩的铁锹“当”地撞上陶瓮，瓮口的油纸封还是用七号仓的货运单糊的，母亲抖着手揭开：“九西年要吞并全城馆子……他们早埋好雷了。”
小梅抢过账本往火塘跑，辫梢扫翻了煤油灯，火苗舔着账本边角卷起来：“烧了这祸根！”
钱浩拦腰抱住她，闻到妹妹头发上的酱酸味：“这是爹拿命换的！”他想起爹被抬出七号仓时，手里还攥着半张振华的出货单。
账本摔在地上，泛黄的“王”字管网图像青筋暴起，母亲撕开夹层，抖出张集体照——二十年前的振华奠基礼，年轻王主任正跟穿白大褂的人握手，那人胸牌上的C?H?O?被烟头烫了个洞。
照片边角粘着半张粮票，穿白大褂的人中山装别着两支钢笔，钱浩突然发现，这人腕上的红星表链缺了颗钻，跟爹当年捡回来修钟表的废零件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