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室铁门叫唤着推开,铰链锈渣簌簌往下掉,浩仔被热气扑了满脸——蜡纸烤焦的糊味混着油墨臭,比沤粪还呛人。老马蹲在墙角卷烟,烟丝撒在刚印好的《初三数学卷》上,烟灰烫穿了第三题:“求数列极限(1+1/n)^n”。
浩仔眼皮跳了跳,去年全省统考,这题让八成学生吃了鸡蛋,他摸出兜里的《中学数学参考》,折角那页盖着省厅红章:“该题超纲,不作要求”。
“马叔,这题……”
“教导处让印的。”老马嘬了口烟,“说是县里新来的教研员发癫。”
浩仔不吭声,指肚蹭过钢笔尖,笔杆上刻着道算数符,像是用刀尖反复剜出来的——“祖率二十二分之七”,他后颈发凉,这算法早该淘汰了。
油印机嘎吱转起来,蜡纸上的字拓在试卷上,白纸黑字像石碑拓片那么沉。
日头晒得排水沟发臭,浩仔蹲在墙根,烧火棍在泥地上划拉。他把原题改成“用递推法证数列递增”,这招是《数学通报》上登过的法子。
泥地吸饱夜露,字迹晕成蝌蚪,野狗从废品站方向窜来,黄毛戗着,舌头卷过“lim”符号,哈喇子把“n→∞”泡成了波浪线。
“钱浩!”
教导主任的吼声炸在耳后,楠竹教鞭劈下来,浩仔抬手挡,教鞭“咔嚓”断成两截,飞出去的那截在空中打转,戳破他怀里的病历本——“电休克治疗记录,1984年4月15日”。
蓝黑墨水的药渍从纸里渗出来。
“篡改试题?你当自己是华罗庚转世?”主任的搪瓷缸砸在桌上,崩掉的瓷片划破浩仔的手背。
浩仔盯着茶缸裂缝,茶叶渣浮成个人形——像病历上穿白大褂的自己,胸口别着“主治医师钱浩”的工牌。
“主任,去年这题……”
“去年是去年!”主任拍出红头文件,“省里说超纲,县里说要练!你算老几?”
墙上马恩列斯画像往下掉灰,斯大林胡子缺了半截。主任突然压低嗓门:“知道去年三中有个学生,非用夹逼定理解题……”他手指戳浩仔胸口,“结果吃了零蛋!规矩就是规矩,火车道不能拐弯!”
浩仔低头,茶缸里自己的倒影在晃——颧骨凹陷,跟病历照片一个样。
擦黑时,浩仔把改过的试卷折成纸船,放进卫生院排水沟。
纸船漂出三丈远,突然打旋,水里闪过铜光——是那半截教鞭,鞭身刻着小字:“废品站收旧书,八分一斤”。
背后传来老马的咳嗽,蜂窝煤炉子上,搪瓷缸熬着紫水:“小赵留下的油墨方子。”
浩仔凑近看,紫水里浮着半张《江西教育》,铅字被红笔涂得只剩:“当教育变成……”省略号像蚯蚓在扭。
月亮上到瓦檐时,爹在院里劈柴,斧头每回都剁在同条木纹上。
浩仔摸出试卷残片,药渍泡烂了“极限”,只剩“收敛于e”。“爹,要是有人能……能算准明天的工分?”
斧头卡住了,爹用缺指的手压木柴:“那是乡会计的事。”斧头起落带风,“人别算天,要遭雷劈的。”
浩仔想起病历日期——西月十五,还剩二十五天。
鸡窝传来扑腾声,芦花鸡嗉囊鼓着,浩仔掰开鸡嘴,掏出团糊状物——是泡烂的奥赛奖状,“钱浩”俩字后面跟着钢印,盖着九江师范的章。
扫茅坑时,浩仔在蹲坑石板发现刻痕,赶走蛆虫,露出几行算式——正是油印室被撕的那部分,最底下刻着:“解在废品站《数论》封皮里”。
“钱浩!”主任隔着操场吼,“把标语刷了!”
红漆桶里,浩仔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晃,刷“便后冲洗”时,手背伤口渗血,滴在漆里化开,成了个船锚图案——和渡口货轮锈的一模一样。
散学钟响了,浩仔缩在油印室檐下,操场积水映着标语牌。“教育要革命”被雨水冲花,底下顽童画的骷髅头倒越来越清楚。
老马锁门的声音惊了浩仔,铁锁咔嗒响的瞬间,油印机突然自己转起来,电压不稳,钨丝灯明明灭灭,白纸像雪片一样往外吐,每张都印着船锚图案。
浩仔摸出半截教鞭,雨水冲淡断口的蜡封,显出蓝墨水字:“废品站藏着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