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的清晨总是从一声尖锐的哨音开始。晏清扬睁开眼睛时,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北方的天空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棉布,透着一丝冷清的蓝。他躺在床上缓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梦见了上海——梦里是盛夏的弄堂,蝉鸣聒噪,章拂柳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裙子,踮着脚在巷子口的杂货铺买冰棍。
他伸手摸到枕下的怀表,金属外壳冰凉,打开后秒针走动的声音很轻,像极了章拂柳手腕上那块老式机械表的声响。表盖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她十七岁生日那天拍的,马尾辫扎得很高,眼睛笑得弯弯的,背景是外滩的钟楼。
"晏清扬!"宿舍门被猛地推开,同班的周毅探进半个身子,"再不起来,早饭又该只剩馒头了!"
他应了一声,把怀表塞回枕下。军校的规矩多,私人物品不能随意摆放,这块表是他为数不多藏起来的"违禁品"。
——
战略研讨室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晏清扬坐在靠窗的位置,钢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线条。教授正在讲台上分析马六甲海峡的战略地位,幻灯片上的地图被红蓝两色的箭头分割得支离破碎。
"……所以,关键不是航线本身,而是谁控制航线的定价权。"
他的笔尖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恍惚间,那团墨渍变成了章拂柳物理试卷上画错的电路图——她总喜欢用蓝色圆珠笔,线条干净利落,偶尔出错时就会用力划掉,留下一个深蓝色的疤。
"晏同学。"
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宋临安的钢笔轻轻点了点他的笔记本,"你的'非传统安全威胁'分析,漏了能源运输线。"
她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像是作战会议上宣读命令。晏清扬转头,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成一条首线的嘴唇。宋临安今天把头发扎成了标准的低马尾,一丝碎发都没有,耳边的肌肤被衬得近乎透明。
"能源运输线……"他低声重复,目光落在她钢笔的笔帽上——那里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绳,是军校女生惯用的标记,怕丢。
这个细节突然让他想起章拂柳的听诊器。她的听诊器上系着一条蓝丝带,说是怕混进护士站的公用器械里。"白大褂都一样,听诊器也长得差不多,"她曾经笑着说,"但我的东西,总要留点记号。"
——
教授的声音继续在教室里回荡:"……石油运输的脆弱性不仅在于地理瓶颈,更在于金融体系的依赖性……"
晏清扬的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点了点,墨迹洇成一颗小痣,像章拂柳耳垂上那粒淡褐色的斑点。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二暑假,他们一起去崇明岛玩,她被一只野蜂蜇了耳垂,肿了好几天。后来肿消了,却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疼吗?"他当时问。
章拂柳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笑了:"不疼,还挺特别的。以后你要是认不出我,就看这个。"
——
"……所以,我们需要重新评估美元结算体系对能源安全的影响……"
宋临安微微倾身,发梢掠过他的肩章,带起一缕极淡的茉莉香——不是南方的栀子,而是北方干燥的、掺了雪松尾调的茉莉,像是被阳光晒透后的味道。
这香气让晏清扬有一瞬间的恍惚。
(2008年夏·上海弄堂)
"晏清扬!你再偷喝我的茉莉蜜茶,我就往你杯子里加黄连!"
章拂柳踮着脚去够冰箱顶层的玻璃瓶,白裙子被风扇吹得簌簌飘动。盛夏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少年笑嘻嘻地躲开,顺手把冰镇的铝制易拉罐贴在她后颈上。她惊跳起来,反手将湿漉漉的瓶底按在他额头上,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滑下,滴在摊开的《世界地理》课本上,正好淹没了马六甲海峡的标注。
"你完了。"她眯起眼,"这地图是我爸从外交部带回来的。"
"那我赔你。"他抓起钢笔,在洇湿的纸页边缘画了艘歪歪扭扭的船,船头站着个叉腰的小人,马尾辫飞扬。
"画的真丑。"她撇嘴,却小心翼翼地把那页折起来,夹进了《本草纲目》里。
——
下课铃响了。
晏清扬合上笔记本,发现宋临安正看着他。她的目光很平静,像是一泓深潭,看不出情绪。
"上海人是不是都爱甜口?"她突然问。
他一愣。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推到他面前:"上周军需处发的,我不吃甜的。"
糖纸有些皱了,像是被揣在兜里很久。晏清扬剥开糖纸,甜腻的奶香在舌尖化开,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闷热的夏天,章拂柳把最后一颗糖塞进他手心,说:"考上大学再还我。"
——可后来,他再也没机会还她。
——
夜晚的军校图书馆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晏清扬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宋词选注》。书页己经泛黄,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他找到《鹧鸪天》那一页,发现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曲折如航线。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糖纸,抚平褶皱,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
笔尖悬停,最终没落下署名。
窗外,北方的风掠过松枝,沙沙作响,像是弄堂里那棵老梧桐,在雨夜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