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燕山山脉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墨痕。拉练队伍己行进六个小时,积雪在军靴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无数细小的骨骼被碾碎。晏清扬走在队伍中段,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靴印边缘整齐如刀裁,是长期训练养成的标准步态。
他忽然停下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回头望去,宋临安站在三步之外,正用军刺削着一截冰凌。冰屑簌簌落下,在她脚边堆成小小的水晶坟冢。见他回头,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月光从云隙漏下,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节省体力。"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比这山间的风还要冷上三分。
晏清扬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从他站立的位置到宋临安脚下,一串脚印清晰地烙印在积雪中——他的靴印在前,略小的女式军靴印紧随其后,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他踩出的凹陷里,分毫不差。
这场景莫名熟悉。
记忆如潮水漫上心头。那年上海罕见的雪灾,弄堂里的积雪没过脚踝。章拂柳穿着新做的蓝布棉鞋,鞋面上绣着淡雅的玉兰,内里絮着厚厚的棉花。她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脚印前行,说是怕雪水浸湿了绣花鞋面。
"你当我是雪橇犬?"十七岁的晏清扬弯腰抓起一把雪,趁她不备塞进后颈。
章拂柳惊叫着跳开,蓝布鞋陷进松软的雪堆里。她不甘示弱,冻得通红的手指报复性地按住他的耳朵。"体温传导定律——"她呵出的白气扑在他脸上,"现在你也是共犯了。"
少年时的雪是暖的,带着弄堂口腊梅的香气和她手套上的樟脑味。而此刻燕山的雪,冷得能冻裂灵魂。
"发什么呆?"
宋临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己经削好了那截冰凌,尖端锋利如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她将军刺插回鞘中,顺手将冰凌递给他。
"含在嘴里。"她简短地命令道,"防止脱水。"
晏清扬接过冰凌,指尖触到她手套上的薄霜。这双手能在一分钟内拆解重组92式手枪,能在暴风雪中保持稳定的射击精度,此刻却因为长时间暴露在严寒中而微微颤抖。
他忽然注意到她作训服领口露出的一抹蓝色——在规整的军绿色迷彩领口下,隐约可见一件棉布衬衣的领子,洗得发白,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原本的天蓝色。
队伍继续前行。晏清扬放慢脚步,让宋临安能够不费力地跟上。她依旧踩着他的脚印前进,像一只精准的钟表指针,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
夜幕完全降临,宿营地的帐篷在雪地上支起,像一朵朵突然绽放的灰色蘑菇。晏清扬负责搭建第三顶帐篷,帆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绳索。
"让开。"
宋临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她利落地接过绳索,手指翻飞间就打出一个标准的军用结。帐篷很快支好,她弯腰钻进去,晏清扬紧随其后。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宋临安摘下作训帽,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额前。她解开最外层的迷彩服,露出里面那件旧棉布衬衣的全貌——洗得发薄的蓝色布料,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但针脚细密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修补的。
晏清扬递过去一个热水袋。宋临安接过的瞬间,他看见她袖口内侧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红色的丝线己经褪色,却依然倔强地绽放着。
"看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
"你这件衣服......"
"家母改的。"她简短地回答,将热水袋贴在冻僵的手指上,"国际关系学院第63条——内衣不受制式限制。"
月光透过帆布帐篷的缝隙洒落,在她侧脸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晏清扬想起章拂柳总爱在雪夜读李商隐的诗,那些晦涩难懂的诗句从她唇间吐出,带着温热的气息融化在寒冷的冬夜里。
此刻帐篷外,他们的脚印正被新雪无声覆盖,如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被时间一一掩埋。
凌晨两点,轮到晏清扬值哨。他钻出帐篷,寒风立刻如刀割般迎面扑来。雪己经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交岗时,宋临安往他手里塞了一团东西。展开来看,是一块浸过热水的蓝布,散发着廉价肥皂的气味。
"垫在靴里。"她指了指他磨破的脚踝,"《步兵野战手册》第209页,二战时苏联红军......"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雪呛住了她的话。宋临安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色中。晏清扬展开那块蓝布,在角落里发现了褪色的"临安"二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手笔。
他将蓝布垫进靴中,温暖立刻从脚底蔓延上来。抬头望去,宋临安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这次没有跟随任何人的轨迹,独自延伸向远方的黑暗。
月光下,那些脚印边缘泛着淡淡的蓝光,像是某种隐秘的信号,又像是一首未完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