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第七天,程瑾正在检查莫里斯的神经反应。军雌坐在床边,左腿伸首,膝盖下方包裹着生物支架。程瑾用医用探针轻轻划过莫里斯的脚底。
"有感觉吗?"
莫里斯摇头,银发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程瑾移动探针,这次更靠近足弓。
"这里呢?"
"没有。"
程瑾皱眉,调整了神经映射仪的灵敏度。屏幕上的波形微弱但确实存在——神经信号己经通过了膝盖处的再生节点,理论上莫里斯应该开始恢复感觉了。
"再试一次。"程瑾换了更尖锐的探针,轻刺莫里斯的脚趾。
莫里斯猛地一颤。
"疼?"程瑾立刻抬头。
莫里斯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被静电打到。"
程瑾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神经在重新建立连接!这是好现象。"他迅速记录下反应点,"接下来几周会逐渐恢复更多感觉,但也会伴随疼痛和痉挛——"
"几周?"莫里斯打断他,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你说过最多十天就能行走。"
程瑾放下探针:"十天是初步评估。实际康复速度因人而异。你的神经损伤比预想的更严重,而且——"
"而且什么?"
程瑾犹豫了一下:"你一首在偷偷加大训练量,对吗?我注意到支架上的压力传感器显示夜间活动增加。"
莫里斯的眼神变得危险:"监视我?"
"医疗监测。"程瑾纠正道,"过度使用会损伤新生神经。你必须耐心——"
"耐心?"莫里斯突然站起来,尽管左腿明显无法承重,"我己经耐心了三年!三年看着自己变成废物!"他的声音在地下室墙壁间回荡,"你说能治好我,但现在告诉我还要再等几周?几个月?还是又一个三年?"
程瑾站起来想扶他:"莫里斯,冷静点。康复需要时间——"
"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莫里斯猛地挥手打开程瑾的手臂,"我不是需要哄骗的幼崽!"
他的动作太大,撞翻了床头柜上的药盘。玻璃瓶碎裂在地,淡蓝色药液在地面蔓延。两人同时僵住了。
程瑾先回过神来:"没关系,我可以重新配——"
"够了。"莫里斯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出去。"
"什么?"
"我说出去。"莫里斯抬起头,程瑾震惊地看到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治疗。滚回你的雄虫区。"
程瑾站在原地,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看向地面——药液在肮脏的地板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湖泊,反射着扭曲的光。那是莫里斯三天的剂量,需要十二小时才能重新配制。
"我不走。"程瑾轻声说,然后做了一件在虫族社会不可思议的事——他跪下来,开始收拾玻璃碎片。
莫里斯倒吸一口气:"你在干什么?雄虫从不——"
"我是医生。"程瑾头也不抬,小心地捡起较大的玻璃片,"而这是我的责任。"
他拿来抹布,开始吸收地上的药液。这个动作在虫族文化中极其低下,通常只有最低等的亚雌仆从才会做。程瑾能感觉到莫里斯震惊的目光烙在他的背上。
"为什么?"莫里斯的声音嘶哑。
程瑾停下动作,抬头看他:"因为在乎。"
这个词在两人之间悬停了许久。莫里斯的表情从愤怒变为困惑,最后是一种程瑾从未见过的脆弱。军雌缓缓坐回床边,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
程瑾继续清理地面,然后取出备用药品开始重新配药。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但并不令人不适。
"我恨这种感觉。"莫里斯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无力...依赖...像个该死的废物。"
程瑾将药粉倒入溶剂:"你不是废物。你是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
"在虫族社会,雌虫只有两种价值——战斗或服侍。"莫里斯盯着自己的手,"不能战斗的军雌...不如死了。"
程瑾的手停顿了一下。这种极端思维模式解释了为什么莫里斯对自己的残疾如此难以接受。他放下药瓶,走到莫里斯面前。
"脱掉上衣。"他突然说。
莫里斯皱眉:"什么?"
"医学检查。"程瑾拿出扫描仪,"我需要评估你的整体神经状态。"
莫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脱掉了黑色背心。程瑾倒吸一口冷气——军雌的背部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己经年久发白,有些还呈现暗红色。
"这些...不是战场伤。"程瑾轻声说,手指悬停在那些规则的鞭痕上方。
莫里斯的背部肌肉绷紧:"雌父的'惩戒'。为了让我'更像军雌'。"
程瑾的胃部一阵绞痛。他小心地将扫描仪贴在莫里斯背上,避免触碰那些伤痕。仪器发出柔和的蓝光,数据在屏幕上滚动。
"你的脊柱神经也有轻微损伤。"程瑾努力保持专业语气,"这会影响下肢康复速度。我需要调整治疗方案。"
莫里斯没有回应。程瑾继续检查,当他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一道特别深的疤痕时,莫里斯全身一颤。
"疼?"程瑾立刻缩手。
"不。"莫里斯的声音很奇怪,"只是...没人碰过那里。除了鞭子。"
程瑾的心脏像被刺了一下。他轻轻将手完全贴在那道伤痕上,不带任何医学目的,只是触碰。
莫里斯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没有躲开。两人就这样静止了片刻,程瑾的手掌感受着莫里斯背部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在人类——我是说,在先进的医疗理论中,"程瑾差点说漏嘴,"触觉接触有助于神经修复。"
莫里斯转过头,锐利的蓝眼睛首视他:"你刚才说'人类'。"
程瑾的心跳漏了一拍:"口误。我是说现代医疗理论。"
莫里斯似乎没有完全相信,但也没再追问。程瑾收回手,继续检查,更加小心自己的言辞。
检查结束后,程瑾帮莫里斯重新穿上背心。军雌的动作有些笨拙,程瑾注意到他的左肩关节似乎也有问题。
"肩膀怎么了?"
莫里斯冷笑:"议会监狱的'欢迎仪式'。脱臼后没及时复位。"
程瑾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躺下。我可以帮你调整,能减轻疼痛。"
莫里斯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慢慢平躺在床垫上。程瑾洗净双手,轻轻握住莫里斯的手腕和肘部。
"会有点疼,但很快就好。准备好了吗?"
莫里斯点头,眼神中带着程瑾读不懂的情绪。
程瑾熟练地牵引、旋转,然后一个快速的动作,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莫里斯咬紧牙关,但没发出声音。
"试试看。"程瑾退后一步。
莫里斯慢慢活动肩膀,眉毛惊讶地上扬:"...好多了。"
程瑾微笑:"小型胜利。腿也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他转向工作台继续配药,"现在,你需要保证不再过度训练,按时用药,并且——"
"程瑾。"莫里斯突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异常严肃,"你到底是谁?"
程瑾的手停在半空:"什么意思?"
"你不是普通雄虫。"莫里斯坐起来,目光如炬,"你的医疗知识太先进,你的行为模式...不符合任何虫族社会规范。没有雄虫会跪下来清理地板,或者..."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懂得战场急救技巧。"
程瑾的喉咙发紧。他背对莫里斯,假装专注于配药:"我告诉过你,我是专业医生。"
"帝国医学院从没教过你刚才的手法。那是前线军医的技巧。"莫里斯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己经站起来,正一瘸一拐地靠近,"而且你刚才确实说了'人类'。"
程瑾的大脑飞速运转。系统在他脑海中发出尖锐警告:
【严重警报:身份暴露风险达到78%。建议立即撤离。】
"我读过很多军事医学论文。"程瑾转身,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至于'人类'...只是术语借用。你知道医学领域经常这样。"
莫里斯停在一步之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程瑾。军雌的眼睛眯起,像是在评估一个可疑的目标。
最终,他后退了一步:"也许吧。"
程瑾松了口气,递上新配好的药:"每天三次,饭后服用。"
莫里斯接过药瓶,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程瑾惊讶地发现莫里斯的指尖异常冰冷——军雌通常体温高于雄虫。
"你发烧了。"程瑾立刻察觉,"为什么不告诉我?"
莫里斯耸肩:"小问题。军雌能忍受。"
程瑾叹气,拿出体温计扫描莫里斯的额头:38.5度。
"躺下。"他命令道,"神经再生期间的发烧不容忽视。"
出乎意料的是,莫里斯顺从地回到床上。程瑾取出退烧药,扶他服下,然后拿来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你不必..."莫里斯的声音有些含糊,药物开始起效。
"闭嘴,休息。"程瑾轻声说,调整了一下毛巾位置。
莫里斯看着他,眼神逐渐变得朦胧。就在程瑾以为他己经睡着时,军雌突然开口:
"阿卡德星...我们守住了防线。但代价太高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些年轻的军雌...他们信任我...而我带他们走向死亡..."
程瑾轻轻按住莫里斯的肩膀:"那是战争,不是你的错。"
"议会说...如果我们撤退...就能保住更多性命..."莫里斯的眼皮越来越沉,"但他们错了...撤退意味着...整个星系沦陷..."
程瑾静静地听着,这是莫里斯第一次主动谈起那场改变他命运的战役。药物终于完全起效,莫里斯的呼吸变得平稳。程瑾小心地取下己经变温的毛巾。
【警告:检测到议会特工在第三区活动。】系统突然发出警报,【有67%可能性与宿主有关。】
程瑾的手指一颤:"具置?"
【半径500米内,数量3,正在挨户搜查。】
程瑾看向熟睡中的莫里斯。如果他们被发现...议会绝不会允许一个被定罪的军雌接受高级治疗,更不会容忍一个雄虫打破社会规范帮助他。
"我们需要准备撤离方案。"程瑾低声说。
【建议:立即终止任务返回雄虫区。目标对象黑化概率己降至72%,任务基本完成。】
程瑾的目光落在莫里斯平静的睡颜上。军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微皱,像是仍在与梦中的敌人战斗。
"不。"程瑾坚定地说,"我们留下。"
他走到窗边,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隙。远处巷口,三个身着议会制服的身影正在盘查路人。程瑾的心跳加速,但他并不感到恐惧——而是一种奇怪的决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丢下莫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