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铁骑过处，肃杀之气久久不散。赵记药铺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压得人喘不过气。林烽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肋下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切割，冷汗浸透了他额角的乱发。李铁柱瘫坐在门口，对着门外街道上那具被熊铳轰掉半截的溃兵残尸，眼神发首，握着卷刃腰刀的手背上青筋兀自贲张。
“水…”一个靠在柜台边的伤兵虚弱地呻吟，嘴唇干裂起皮。
苏婉如闻言，立刻从药箱角落拿出一个瘪了一半的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两口。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那双素白的手，此刻沾满了混合着血污的草药汁，微微颤抖。药箱里，止血的药粉己然见底，干净的布条也所剩无几。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药铺里的每一个人，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刺骨。
孩子们安静了许多，挤在老妪身边，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的恐惧。熊铳的轰鸣和那具恐怖的残尸，彻底摧毁了方才包扎伤口时短暂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宁假象。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这个避难所。
就在这时，药铺通往后巷的那扇不起眼的窄门，突然传来三长两短、间隔清晰的叩击声！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沉闷而克制，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原本气息奄奄的李铁柱猛地一个激灵，霍然抬头，眼中爆出一丝精光。他看向林烽，林烽紧蹙的眉头也微微一松，朝李铁柱点了点头。
李铁柱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疲惫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到窄门前，同样用特定的节奏敲了几下作为回应。然后，他小心地挪开顶在门后的杂物，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皮革硝制气味和廉价脂粉味的冷风瞬间灌入，冲淡了些许药铺内的血腥。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来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子，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冻得通红的鼻头和一双滴溜溜乱转、透着十足精明的眼睛。他动作极快，反手就将窄门重新关严顶死。
“赵老西！”李铁柱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来人正是赵老西！他迅速摘下狗皮帽，露出一张圆胖、冻得发紫的脸，两撇鼠须上挂满了细碎的冰晶。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寒气，目光飞快地扫过药铺内的惨状——横七竖八的伤兵，角落惊恐的老弱妇孺，靠墙喘息、脸色灰败的林烽，还有苏婉如药箱旁那刺眼的空药瓶……
赵老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那张惯于逢迎的圆脸难得地沉了下来，眼中精光闪烁，带着商人特有的盘算和更深重的忧虑：“他娘的…情况比老子想的还糟！熊瞎子（熊廷弼）刚才那一下是镇住场面了，可这铁岭城…怕是要完！”
他几步窜到林烽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三两下剥开，露出里面几块硬邦邦、黑乎乎的东西：“快！林头儿！顶顶饥！这是我在‘獾子沟’据点刚烤好的，还带点热乎气！”是几块掺杂了麸皮的粗粮饼子，散发着烤焦的谷物香气。
林烽没有客气，接过一块，掰开大半递给旁边的伤兵，自己只撕下一小块，费力地咀嚼吞咽着。干硬的饼渣刮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饱腹感，也让他恢复了些许思考的力气。
“外头怎么样？”林烽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乱！乱成一锅烂粥！”赵老西语速飞快，唾沫星子飞溅，“城西、城南几处口子都破了！鞑子兵像蝗虫一样往里涌！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守军死的死散的散，不少像刚才那帮杂碎一样，趁火打劫！熊瞎子带的亲兵队人少，也就勉强护住内城几块要紧地方，弹压溃兵，想反攻…难如登天！”
他的目光扫过苏婉如空了大半的药箱，又看了看角落里孩子们惊恐的小脸和那位瑟瑟发抖的老妪，最后落在林烽肋下渗血的伤口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林头儿，这地方不能待了！熊瞎子一走，溃兵和鞑子迟早摸过来！得想法子走！”
“走？往哪走？”李铁柱闷声闷气地问，带着一丝绝望的烦躁。
“我有路！”赵老西眼中精光一闪，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秘和决断，“城破前我在‘獾子沟’那边藏了条暗道，能通到城外浑河边的老林子！但那里头乌漆嘛黑，岔道多，没人引着根本出不去！更麻烦的是，鞑子把几个要紧出口都看住了！”
他顿了顿，小眼睛紧紧盯着林烽：“不过，老子今天在‘獾子沟’等你们，不是光来送饼子的！我弄到个要紧玩意儿！”
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的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巴掌大小的油布卷。他小心翼翼地剥开蜡封，展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质地颇为细密坚韧的纸。
这张纸，绝非寻常之物。
纸呈淡黄色，边缘印着繁复而清晰的靛青色花边纹饰，中央偏上的位置，盖着一方朱红大印，印文繁复古朴，赫然是“辽东都转运盐使司印”。印旁，还写着一行墨色浓重的小楷，注明着盐引的数量——足足五百引！下面还有签发日期和经办官吏的签押。
这是一张真正的、如假包换的辽东盐引！在盐铁专卖的明代，这东西就是硬通货，是能在盐场支取大量食盐的凭证！尤其是在这辽东战乱之地，粮食、布匹、药材乃至军械都可能贬值，但盐引的价值，只会随着战乱水涨船高！
林烽、李铁柱，甚至旁边几个清醒的伤兵，目光都被这张小小的纸片牢牢吸住了。这东西，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就是沉甸甸的黄金！
“老西…你…”林烽有些不解地看着赵老西。这时候拿出盐引，难道要发国难财？
赵老西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表情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肉痛。他指着盐引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极其细微的炭笔线条，勾勒着一个简略得近乎符号的图案：一个扭曲的箭头，指向城西方向，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几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一个数字“ⅩⅡ”。
“看见没？重点在这儿！”赵老西的手指因为激动有些颤抖，“这玩意儿，是我用命换来的！不是换钱，是换命的路子，也是换鞑子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更快：“城破前，我手下最后两个探子冒死混进了一个鞑子牛录的营地，听到了点风声。这帮杀才，明天晌午，要从西门方向，搞个大动作！具体是增兵还是主攻哪里，探子没听全就被发现了，只来得及送出这点线索和这个接头信物！”
赵老西指了指那炭笔符号：“这鬼画符，是‘獾子沟’那边一个蒙古贩子巴特尔的独家标记！他常年往来明金两地，表面倒腾皮货药材，暗地里什么买卖都敢做！手里捏着不少鞑子那边的消息，也认得几个能绕过鞑子哨卡、在浑河冰面下打洞钻营的‘地老鼠’！这盐引，就是买他嘴里那‘大动作’的详细情报，外加一条能绕过西门哨卡、钻冰洞出城的活路的敲门砖！”
林烽的瞳孔骤然收缩！西门！正是王武冒死带回情报中，后金正在挖掘地道、且有“铁头车”主攻的方向！这张小小的盐引背后，竟可能藏着决定铁岭存亡乃至他们能否逃出生天的关键信息！
“这盐引…太扎眼了！你打算怎么换？”林烽沉声问道，肋下的剧痛似乎都暂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压制下去。
“不能全给！”赵老西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狡黠和算计，“巴特尔那老狐狸，精得像鬼！我揣着五百引的盐引去找他，他要么起了黑心吞了灭口，要么坐地起价！老子只带一百引的零票（小额盐引）做见面礼！剩下的，得看他吐出来的东西值不值！更要紧的是，得让他立刻安排‘地老鼠’带路！林头儿，你得跟我一起去！那老狐狸只信有份量的人当面谈！”
赵老西喘了口气，看着林烽惨白的脸色和肋下渗血的绷带，又看看满屋的伤兵老弱，咬了咬牙：“但现在不行！外面太乱！得等！等天黑透！等熊瞎子的人把附近溃兵清得差不多了！更要等个机会…”
他的目光投向窄门，仿佛要穿透门板，看到外面混乱的街巷：“巴特尔只认‘獾子沟’西头第三家，门口挂破马鞍的皮货行！那地方就在西门附近，现在怕是鞑子眼皮子底下！我们得等，等西门那边动静起来！鞑子攻城越狠，他那破店附近反而越乱，越容易摸过去！”
“好！”林烽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天黑，等西门动静！铁柱，准备家伙！护着婉如和孩子们，这里也不能出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肋下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涔涔。
“大哥你省点力气！”李铁柱赶紧扶住他，又看向赵老西，眼中凶光毕露，“老西，那蒙古贩子要是敢耍花样…”
赵老西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放心！我赵老西在辽东黑市混了半辈子，坑蒙拐骗是常事，但该拼命的时候，绝不吝啬这条命！”他小心地将那张关键的、带着情报符号的五百引盐引重新用油布包好，蜡封严实，珍而重之地塞回羊皮袄最贴身处。又将几张小额盐引零票单独取出，揣进另一个方便拿取的夹层。
“朝廷可以负辽东，”赵老西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执拗，他环视着药铺里每一张绝望或麻木的脸，目光最后落在林烽、李铁柱和苏婉如身上，一字一句道，“但我们辽东人，不可负彼此！这条活路，老子拼了命也要给大家趟出来！”
药铺内一片死寂。只有门外寒风呜咽，夹杂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分不清是厮杀还是劫掠的混乱声响。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苏婉如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净布条撕开，分发给孩子们，教他们继续照看那些伤势较轻的士兵。孩子们的小手依旧笨拙，眼神依旧惊恐，但在赵老西那句“辽东人不可负彼此”之后，一种无声的坚韧，似乎在这些幼小的心灵深处，悄然扎下了根。
林烽闭着眼，努力调匀呼吸，积攒着每一分力气。肋下的伤口随着心跳阵阵抽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但他脑海中，只剩下那张印着靛青花纹的盐引，和那个指向西门的扭曲箭头。
生路，或许就在那扇挂破马鞍的门后，在那片即将被战火彻底吞噬的混乱之地。而通往生门的钥匙，此刻正紧贴在赵老西滚烫的胸膛上，浸染着他同样滚烫的、不容辜负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