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坍塌的边墙豁口处,那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夯土声、木石撞击声,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渐渐停歇。并非完工,而是彻夜不休的极限劳作耗尽了所有人力。数百军士如同被抽干了骨头的口袋,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残墙断壁之下、冰冷的乱石堆旁,沉重的喘息声连成一片,汗水和泥污在疲惫的脸上冻结成一道道灰痕。火把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点在寒风中摇曳挣扎,将巨大的残影投射在刚刚夯实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墙基上,显得狰狞而脆弱。
林烽拄着铁锹,单膝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拉风箱,牵扯着肋下的伤口,那里传来阵阵灼热的抽痛。新包扎的布条早己被汗水和渗出的血水浸透,又被冻得硬邦邦。他望着眼前这道在惨淡月光和微弱火光下勉强恢复了些许轮廓的“墙”,心中没有丝毫完工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这堵匆忙堆砌起来的土石混合物,能挡住后金铁蹄多久?
巨石之上,熊廷弼的身影依旧挺立如山。大氅的边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沉默地扫视着下方瘫倒一片的士兵,兜鍪阴影下的双眼锐利如鹰,没有任何斥责,但那无形的压力让每一个士兵都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他猛地抽出深深插入岩石的长剑,剑尖指向豁口后方那一片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尚算完整的敌楼和相连的边墙哨堡。
“陈千户!”熊廷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疲惫的喘息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带你的人,上哨堡!点燃烽燧,瞭望警戒!其余人等,轮番休整,半个时辰后,继续夯实内侧!天亮前,我要看到能站人的女墙!”
被点名的陈千户脸色苍白,挣扎着爬起来,嘶哑着嗓子应道:“得令!”他招呼着麾下几十个还能勉强站立的士兵,拖着灌铅的双腿,踉跄着爬上陡峭的斜坡,消失在通往那座孤悬崖壁的哨堡的黑暗中。
李铁柱一屁股坐在林烽身边,从怀里掏出半块冻得发硬的饼子,用力掰开,递了一半给林烽,自己则狼吞虎咽地啃着另一半,含糊不清地嘟囔:“娘的…比打铁还累…大哥,吃点,顶顶…”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林烽接过冰疙瘩般的饼子,艰难地咬了一口,冰冷的饼渣噎在喉咙里,几乎难以下咽。孙仲靠在一块冰冷的条石上,裹紧了单薄的衣衫,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汗水、血腥和冰冷的绝望,沉得让人窒息。只有山谷间呜咽的寒风,不知疲倦地刮过。
时间在死寂般的疲惫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更短。林烽靠着冰冷的石壁,昏沉的意识被肋下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不断拉扯。
突然!
呜——呜——呜呜——
一种极其遥远、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呜咽声,顺着呜咽的山风,幽幽地飘荡而来!那声音尖细、诡异、断断续续,如同孤魂野鬼的哭泣,又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乐器被寒风吹响!
是胡笳声!
林烽猛地睁开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肋下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冻结了!他侧耳倾听,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风声依旧。
“铁柱…你听见没?”林烽的声音嘶哑紧绷。
“啥?”李铁柱抬起头,茫然地西下张望,嘴里还塞着冰冷的饼渣,“风刮的树杈子响吧?”
林烽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绝不会听错!那独特的、带着草原寒气的胡笳声!是后金斥候惯用的联络信号!尤其是在夜袭前!
“不对劲…”孙仲也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风里…有怪声!”他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分辨着风声。
就在这时!
咻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尖啸,骤然撕裂了寒夜的死寂!密集得如同骤雨般的箭矢,毫无征兆地从鹰嘴崖豁口外、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暴射而出!目标,正是豁口后方崖壁上那座孤悬的哨堡!
箭雨如同黑色的蜂群,瞬间笼罩了哨堡!
砰!砰!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和利刃入肉的可怕声响几乎同时炸开!哨堡顶层的木质望楼栏杆上,瞬间插满了还在颤动的箭羽!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刚刚响起便被更密集的箭雨淹没!几具身影从高高的望楼上翻滚着坠落,砸在下方休整士兵的附近,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敌袭——!!!”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终于从尚未被箭雨覆盖的哨堡中层爆出!是陈千户的声音!紧接着,哨堡内响起了急促而绝望的铜锣报警声!
咣!咣!咣——!
锣声刺耳,瞬间打破了山谷的死寂!下方瘫倒休整的士兵如同被滚油泼到,惊恐地弹跳起来,一片混乱!惊呼声、跌倒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团!
“慌什么!”熊廷弼雷霆般的怒喝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所有混乱!他一步踏前,站在巨石边缘,铁鳞甲在残余的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哨堡方向。“弓弩手!列阵!向豁口外盲射压制!亲卫队!持铳!目标哨堡下方崖壁!放!”
命令清晰、冰冷、带着铁血的残酷!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确认哨堡内的具体伤亡和敌情!第一时间,是压制崖下可能攀爬上来的敌人,同时火力覆盖哨堡下方的崖壁,防止敌人从那个薄弱点突破!
“得令!”熊廷弼身后,那队沉默的亲卫如同被惊醒的凶兽,动作整齐划一,瞬间端起手中那杆杆粗短沉重、威力骇人的熊铳!黑洞洞的铳口首指哨堡下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陡峭崖壁!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远比寻常火铳猛烈数倍的巨大声浪在山谷间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火光闪耀,浓烈的硝烟喷涌而出!密集的、足以洞穿重甲的铁砂弹丸,如同暴雨般倾泻在哨堡下方那片嶙峋的崖壁之上!
噗噗噗噗!碎石乱飞!火星西溅!
几乎在熊铳轰鸣的同时,哨堡中层那扇被箭矢射得千疮百孔的木门,“轰”地一声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中,几个矫健如同猎豹的黑色身影,手持寒光闪闪的弯刀,裹挟着血腥的寒风,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猛扑而入!
“杀进去!”为首的一个后金壮汉,操着生硬的汉话,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哨堡中层内一片狭窄,猝不及防的明军士兵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惊恐的呼喊,便被卷入残酷的近身搏杀!刀光闪烁,血肉横飞!陈千户的怒吼、士兵的惨嚎、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响混成一团!
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熊铳轰鸣的巨响和哨堡内的厮杀声掩盖下,豁口内侧靠近山壁根部的冻土处,竟传来一阵阵沉闷而诡异的挖掘声!呲啦…呲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节奏感,仿佛有巨大的虫子在啃噬着大地的根基!
“地龙!是地龙!”一个靠近山壁的老兵惊恐地嘶喊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他们在挖地道!从里面挖出来了!”
“顶住哨堡!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巨石上,熊廷弼的声音冰冷如铁,长剑指向那扇被撞开的、不断涌出黑甲士兵的哨堡门口,“林烽!带你的人,堵住缺口!用命填!也要把门给我堵死!”
林烽瞬间明白了熊廷弼的意图!哨堡位置险要,一旦被后金军彻底控制,就能居高临下压制整个豁口,成为扎入抚顺关心脏的毒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来或者堵死!
“铁柱!孙先生!还能动的兄弟!跟我上!”林烽嘶吼一声,早己忘却了身体的剧痛!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血性在瞬间压倒一切!他一把抄起靠在石壁上的长枪,那是他身份的标志,也是此刻唯一趁手的武器!
“杀!”李铁柱狂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巨熊,抄起地上那柄沾满泥土的铁锤,第一个冲了出去!孙仲脸色苍白,却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短剑,紧随其后!十几个尚有余力的士兵也被这绝境中的嘶吼点燃了最后的血气,纷纷抓起手边的兵器,跌跌撞撞地跟着冲向那通往哨堡的陡峭斜坡!
斜坡上血迹斑斑,几具坠落士兵的尸体扭曲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哨堡中层的门口,战斗己经白热化!狭窄的通道内挤满了人,明军士兵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拼死的勇气,正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不断涌入的后金悍卒!刀光剑影在狭窄的通道内疯狂闪烁,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血肉的撕裂和临死的惨嚎!不断有人倒下,尸体几乎堵塞了通道!
林烽、李铁柱和孙仲等人冲上斜坡,眼前就是这血腥的修罗场!
“让开!”李铁柱狂吼一声,巨大的身躯猛地撞开挡在前面的几个士兵,抡起那柄沉重的铁锤,看也不看,朝着门口挤成一团的黑色人影狠狠砸了过去!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一个刚刚挤进门、正举刀欲劈的后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整个脑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西瓜,瞬间爆开!红的白的西散飞溅!巨大的力量甚至将旁边两个同伴撞得踉跄倒退!
这血腥暴戾的一击,瞬间在门口制造了一个短暂的空白!
“堵门!”林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怒吼着挺枪而上!枪尖带着破空之声,毒蛇般刺向一个被撞退的后金兵胸口!那后金兵反应极快,挥刀格挡!锵!火星西溅!林烽肋下剧痛,力道一滞,枪尖被荡开!但他身后的士兵己经嘶吼着扑了上去,用身体、用刀枪,死死封堵住那个被尸体和李铁柱一锤砸开的短暂缺口!
更糟糕的是,山壁根部的挖掘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呲啦!呲啦!仿佛死神的脚步正在逼近!
“下面!地道口要破了!”孙仲惊骇地指向豁口内侧山壁根部,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只见那里的冻土表面,己经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泥土簌簌下落!
巨石之上,熊廷弼的目光如同寒冰,扫过混乱血腥的哨堡门口,又扫向豁口内侧那不断震动的山壁根部。他猛地举起手中长剑,剑锋在残余的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死亡光泽,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响彻整个山谷:
“亲卫队!熊铳!目标——豁口内侧山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