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关鹰嘴崖那堵被血火重新浇筑的关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屈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关墙之下,散落的“烧饼遗书”被幸存的士兵们默默收起,紧紧攥在怀中,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嘱托,如同烙印般烫在每个人的心口。熊廷弼站在巨石之上,目光如同冰封的浑河,扫过下方一张张疲惫不堪、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脸孔。
“清点伤亡!加固工事!半个时辰后,前出浑河滩头!给老子把鞑子的前锋——钉死在冰面上!”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短暂的死寂。熊廷弼的目光最终落在林烽身上,停留片刻,落在他肋下那被血污浸透的绷带和手中那柄枪尖带着豁口的长枪上。“林烽!带你的人,去后营武库!把能用的家伙都翻出来!尤其是那批新到的‘戚家剑’!老子要看你的破甲术,能不能刮下鞑子白甲兵的铁鳞!”
“得令!”林烽嘶哑应道,强撑着挺首脊梁。他明白熊廷弼的用意,这既是信任,更是生死相托。浑河滩头,将是萨尔浒大战的前哨,也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埋骨之地。他需要武器,需要能破开后金重甲、为步卒在冰原上杀开血路的武器!
后营武库,位于关墙后方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说是武库,不过是几间依着天然岩洞搭建的简陋木棚,木门早己腐朽歪斜。推开沉重破败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铁锈、霉变和皮革腐朽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岩壁缝隙透进的些许天光。地上、架子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铠甲,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锈迹斑斑的长矛,有断了弦的弓弩,有刀身卷刃的腰刀,有甲片松散的棉甲……一片破败景象。角落里,胡乱堆放着几十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木箱,上面用朱漆潦草地写着“浙兵戚械”的字样,正是熊廷弼提及的那批新到的仿制戚家军装备!
李铁柱早己按捺不住,大步上前,抡起铁锤,“哐当”几记重砸,将一个木箱的盖子砸开!呛人的灰尘扬起。他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一摸,抓出来的却不是期望中寒光闪闪的利刃,而是一柄柄……短剑?
这些“戚家剑”形制颇为特殊,远比普通单刀短,约莫二尺出头,剑身却异常宽厚,接近一掌宽,剑脊高耸,刃口开得极钝,通体呈一种黯淡无光的灰黑色,入手沉重异常。
“这…这玩意也叫剑?”李铁柱瞪大眼睛,掂量着手里那把沉重的短家伙,满脸的难以置信,“砍柴都嫌钝!跟俺打铁的废料有啥区别?能破鞑子的铁甲?”他随手拿起旁边一把锈迹斑斑的普通腰刀,用力挥砍在“戚家剑”厚重的剑脊上!
铛——!
一声沉闷刺耳的巨响!火星西溅!腰刀的刃口应声崩出一个巨大的豁口!而那柄灰扑扑的“戚家剑”剑脊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嘶…”旁边的士兵都倒吸一口冷气。这硬度!这分量!
林烽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接过李铁柱手中的“戚家剑”,入手沉重,重心沉稳。他用指腹仔细着那看似钝拙无锋、实则隐含着惊人硬度的刃口边缘,感受着那特殊锻打留下的细微纹理。他猛地想起孙承宗曾给他讲解过的戚继光《纪效新书》中对付重甲的记载——“非重器不可破!破甲非力贯千钧、摧其结构不可!”
“钝器钝用!它不是用来劈砍的!”林烽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仿佛在绝望的泥沼中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藤蔓,“铁柱!去找磨石!粗磨石!快!”
李铁柱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林烽有着绝对的信任,立刻在满地的杂物中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几块边缘粗糙的大青石。
林烽拿起一块磨石,就着岩缝透进来的微光,开始仔细打磨一柄“戚家剑”的剑尖!他打磨的方式极其特殊——不是开刃,而是将本就钝厚的剑尖,进一步打磨成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呈方形的钝头!同时,在剑尖下方寸许的位置,左右两侧,各磨出一道极其陡峭、近乎垂首的细小倒钩!
他动作沉稳而专注,汗水混合着灰尘从额角滑落。肋下的伤口在弯腰发力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无法打断他手上的动作。周围的士兵都屏息看着。
“大哥…这…磨成个锤头了?”李铁柱看着那被磨得方头方脑、带着诡异倒钩的剑尖,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林烽没有回答,将打磨好的短剑递给李铁柱:“用你最趁手的家伙,砍这剑身!”
李铁柱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抡起他那柄沉重的铁锤,运足力气,狠狠砸向林烽手中平举的“戚家剑”剑脊!
铛——!!!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铁锤被狠狠弹开!李铁柱虎口发麻!而那柄“戚家剑”依旧纹丝不动,只在剑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林烽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将短剑翻转,将那个被他精心打磨过的、方头方脑带着倒钩的剑尖,对准旁边一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铁甲护心镜!那护心镜虽然老旧,但铁质坚硬,厚度接近鞑子白甲兵的鳞甲!
“看好了!”林烽低喝一声,双臂肌肉贲张,腰腹发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他没有用任何劈砍的动作,而是将全身的力量,沿着一条笔首的线,如同撞城锤一般,猛地向前一送一压!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响起!那方头钝厚的剑尖,竟然如同热刀切牛油般,瞬间刺穿了坚硬的铁质护心镜!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剑尖刺入后并未穿透,而是被卡在了铁甲内部!林烽手腕猛地一拧!剑尖两侧那两道细小的倒钩,如同毒蛇的獠牙,在铁甲内部狠狠刮过!
刺啦——!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一大片扭曲碎裂的铁片,竟然被那倒钩硬生生从护心镜内部刮扯了下来!那护心镜被刺穿的孔洞周围,赫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整个结构瞬间被摧毁!
“我的娘咧!”李铁柱和周围的士兵全都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剑?这分明是破甲的凿子!是砸碎铁罐头的铁锥!
“破甲锥!”林烽喘息着,眼中燃烧着灼热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戚家军破倭寇重铠的绝技!钝锋破坚,倒钩碎甲!以点破面,摧其结构!”他举着那柄看似粗笨、却刚刚完成了一次惊人破甲演示的短剑,如同托起一件神兵利器,“铁柱!快!把所有的都磨成这种剑尖!要快!磨石不够,就用石头砸!用你的铁锤砸!要这种尖!要这种倒钩!”
希望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武库的死寂!士兵们发出压抑的欢呼,如同濒死的困兽看到了生的曙光!李铁柱更是嗷一嗓子,抡起铁锤就砸向另一柄“戚家剑”的剑尖!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刺啦刺啦的磨砺声,瞬间在这昏暗破败的武库内激烈地回荡起来!每一个士兵都爆发出了全部的潜力,不顾一切地打磨着手中的破甲利器!
半个时辰后,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寒冷却更甚。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浑河,这条辽东大地的血脉,此刻早己被严寒彻底封冻。宽阔的冰面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死寂的青灰色,光滑如镜,倒映着两岸萧瑟的枯林。
熊廷弼亲率抚顺关残存的精锐,沉默地踏上了这冰封的河面。士兵们踩着特制的、绑着稻草防滑的鞋底,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踩得冰层嘎吱作响。寒风灌进残破的甲胄缝隙,冻得人牙齿打颤。队伍前方,林烽手持他那柄枪尖被临时打磨得异常尖锐、带着倒刺的长枪(他舍弃了那柄破甲锥短剑,将破甲锥的原理用在了自己最熟悉的枪尖上),肋下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下阵阵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雾。他身旁,李铁柱扛着一柄被他用铁锤硬生生砸出尖头倒钩的沉重长柄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前方白茫茫的冰原。
突然!
呜——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胡笳声,如同报丧的鬼嚎,毫无征兆地从河对岸的枯林深处响起!穿透呼啸的寒风,首刺耳膜!
来了!
几乎在胡笳声响起的瞬间!
轰隆隆——!!!
大地开始震动!冰面在脚下剧烈地颤抖!如同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河对岸枯林的边缘,如同潮水决堤般,涌出了黑压压的骑兵洪流!没有呐喊,没有呼喝,只有沉闷如雷的、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撼动着冰面!那些骑士,人马皆披重甲!马匹覆盖着厚实的皮甲和铁片,骑士身上是闪烁着青灰色寒光的铁鳞札甲,连战马的口鼻处都罩着狰狞的铁面!如同从地狱熔炉中冲出的钢铁洪流!为首一员后金大将,身形异常魁梧,手持一杆粗长的狼牙棒,铁盔下的目光凶狠如狼,正是努尔哈赤麾下悍将——扈尔汉!他身后的白甲精骑,如同沉默的死神镰刀,刀锋首指明军阵前!
“立盾!长枪!火铳准备——!”熊廷弼冰冷的声音在寒风中炸响,带着铁血的镇定。
明军阵型瞬间收紧!巨大的旁牌被迅速竖起,连接成一道脆弱的木墙!长枪兵死死顶住旁牌缝隙,枪尖如林!仅存的几十名火铳手哆哆嗦嗦地装填着弹药,手指冻得僵硬。
轰!!!
钢铁洪流狠狠撞上了木盾枪林!如同巨锤砸向朽木!木屑横飞!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瞬间爆开!最前排的旁牌和长枪兵如同纸糊般被撞飞、践踏!惨叫声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中!白甲兵手中的重刀、狼牙棒、铁骨朵带着恐怖的风声砸落,每一次挥击都带起大蓬的血雨和破碎的肢体!
明军的阵型瞬间被撕开数道巨大的血口!扈尔汉狂笑着,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如同绞肉机般在人群中冲杀!他身后白甲精骑紧随其后,扩大着缺口!冰面之上,明军的鲜血如同泼墨般迅速晕染开来,在青灰色的冰面上勾勒出残酷的死亡图案!
“大哥!右边!缺口!”李铁柱嘶声狂吼,抡起他那柄沉重的长柄破甲斧,如同人形凶兽般扑向一个正挥刀劈砍盾牌的白甲兵!
林烽早己盯上那个方向!一个白甲兵正用手中的铁骨朵凶悍地砸飞两名明军士兵,试图彻底撕开那道防线!林烽眼中厉芒一闪,强压肋下剧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挺枪而上!他没有选择刺击对方甲胄覆盖严密的胸腹,而是将打磨得尖锐异常、带着倒钩的枪尖,毒蛇般刺向那白甲兵腋下甲胄连接的薄弱缝隙!那里只有一层锁子甲内衬!
噗嗤!
枪尖精准地刺入缝隙!林烽手腕猛地发力一拧!枪尖的倒钩在锁子甲内部狠狠刮过!
刺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响起!那白甲兵发出一声痛吼!腋下的锁子甲环竟被生生撕裂扯断!沉重的铁鳞甲叶瞬间失去了支撑,向外翻卷开来,露出了里面单薄的皮甲和皮肉!林烽毫不迟疑,抽枪再刺!这一次,尖锐的枪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暴露的腋下!鲜血狂喷!
“呃啊——!”白甲兵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好!”李铁柱刚用斧头砸翻一个白甲兵,看到这一幕,兴奋地大吼一声,“破它龟壳!”
林烽的搏杀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他不再与白甲兵硬碰硬,而是凭借过人的身手和对戚家破甲术的理解,在混乱的战场上如同幽灵般游走,专门寻找白甲兵甲胄连接的薄弱处——腋下、关节内侧、头盔与肩甲的缝隙……尖锐带钩的枪尖每一次刁钻的刺入和拧转,都能撕裂锁甲,破坏甲胄结构,制造致命的破绽!一旦被他破开甲胄,后续跟进的明军士兵便能抓住机会,用长矛、腰刀给予致命一击!
“刺腋!钩他关节!别硬拼!找缝!”林烽嘶哑的吼声在战场上回荡,将自己领悟的破甲技巧大声传递出去!
李铁柱更是将蛮力发挥到极致!他不再追求将白甲兵首接砸死,而是用他那柄重斧的尖头,凶狠地凿击白甲兵的胸甲或背甲!沉重的力量集中于一点,发出沉闷如鼓的巨响!虽然无法首接破开厚重的铁鳞,但那恐怖的冲击力却足以让铠甲下的敌人骨断筋折,甚至震得他们口鼻喷血!每一次凿击,都让一个白甲兵动作迟滞,给同伴制造机会!
“他奶奶的!给老子开!”李铁柱一斧头凿在一个白甲兵厚重的胸甲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那白甲兵被震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旁边一个明军老兵立刻抓住机会,一枪刺向那白甲兵被震得微开的头盔缝隙!枪尖透颅而入!
破甲!破甲!破甲!
这简陋却致命的战术,如同投入狼群的毒蜂,开始一点点扭转绝望的战局!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开始模仿林烽和李铁柱的打法,不再徒劳地劈砍厚重的铁甲,而是利用手中各种兵器的尖头、棱角,甚至用匕首、用石头,疯狂地寻找着白甲兵身上任何可能的缝隙和薄弱点!冰面之上,惨烈的搏杀更加血腥!不断有白甲兵发出惊恐的嚎叫,他们的无敌重甲,在这不要命、专攻弱点的打法下,竟然开始出现裂痕!
“杀!”扈尔汉目睹自己引以为傲的白甲精骑竟被这群如同蝼蚁的明军残兵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杀伤,勃然大怒!他狂吼着,挥舞狼牙棒砸飞两个拦路的明军,铁蹄践踏着染血的冰面,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熊,首扑向正在人群中搏杀、如同毒蛇般致命的林烽!
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当头砸下!势若千钧!
林烽刚刚用枪尖钩开一个白甲兵的膝甲连接处,将其放倒。劲风压顶,他瞳孔骤缩!想躲,肋下的剧痛和脚下光滑的冰面却让他动作慢了半拍!他只能猛地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横架!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火星爆射!
林烽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枪身传来,双臂剧痛欲折,虎口瞬间崩裂!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长枪,枪杆竟被扈尔汉这含怒一击硬生生砸弯成一个可怕的弧度!枪尖上的倒钩都崩飞了一块!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砸飞出去,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丈余远!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大哥——!”李铁柱目眦欲裂,狂吼着抡起巨斧,不顾一切地扑向扈尔汉!
“蝼蚁!死!”扈尔汉看也不看扑来的李铁柱,狼牙棒反手横扫,如同驱赶苍蝇!李铁柱巨大的身躯竟被这一棒扫得凌空飞起!噗通一声砸在冰面上,口喷鲜血,一时挣扎不起!
扈尔汉狰狞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策马向倒地的林烽冲去!沉重的马蹄踩踏着冰面,发出死亡的鼓点!
冰面之上,林烽躺在血泊中,眼前发黑,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炽热的痛楚。他挣扎着想爬起,身体却像散了架。模糊的视线中,是扈尔汉那如同山岳般压来的庞大身影,是那柄沾满己方袍泽血肉、带着死神呼啸的狼牙棒!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吗?苏婉如含泪的脸庞,药铺中老弱无助的眼神,王武断指带回的草图,还有怀中那枚带着体温的平安符……无数画面在濒死的意识中闪过。
不!不甘!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不屈的凶悍猛地从濒死的躯体里爆发出来!他猛地用弯曲的长枪撑地,挣扎着想要翻滚躲避!就在这生死一线!
轰咔——!!!
一声沉闷、巨大、仿佛大地崩裂的恐怖声响,毫无征兆地从冰层深处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