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沉甸甸地坠在整片旷野上,将昨日的铁锤轰鸣与粗砺碰撞声冻结、压实。李铁柱佝偻在断壁残垣和冰冷的废铁堆之间,如同一尊被风暴侵蚀到崩坏边缘的石像。那只曾握紧铁锤、青筋怒暴的独臂,此刻绵软地垂落,布满紫黑水泡和灼烫裂口的掌心,死死扣着最后一把扭曲变形的枪管——那是他一夜疯狂后仅存的“锄头”胚子。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带动着指节间凝固的污血碎肉轻轻颤抖。每一次微颤,断腿的裂骨便如锯齿般狠狠刮磨脆弱的神经,疼得他牙齿在冰渣口沫里咯咯打颤,眼前阵阵发黑。
周围的土坑早己被无数枯瘦的手臂掏刮得千疮百孔,黑褐色的冻土与微弱的草根残迹被剥开,留下狼藉的印痕。几柄不成形的粗糙铁锄随意弃置在冰冷的雪泥里,寒霜在扭曲的棱角、未磨平的焊疤和冻成黑块的血迹上迅速凝结。稀稀落落的人群,如同被榨干了最后一点汁液的枯草,再次缩回到勉强避风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白茫茫的荒原,胸膛几乎不再起伏。沉重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昨夜捶打声停止前更为粘稠、窒息,仿佛连骨髓都要冻透。
风穿过塌陷的墙洞,发出呜呜的低咽,卷动碎木屑和地上散落的冰冷铁渣。李铁柱喉头滚动,咽下一口混着铁锈味和脏腑焦灼感的腥甜,试图攥紧手中的废铁枪管,指头却因剧痛和麻木僵硬得如同木棍。一股极深的、将他拖向泥沼的疲惫感攫住了他的西肢百骸。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土墙,茫然地扫向远处低矮起伏的雪丘尽头,那里是西平堡的方向。风霜深处,似乎隐约传来低沉而持续的闷响,如同冰面下酝酿的雷霆。
就在这片沉重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生机彻底掩埋之际——
呼啦啦——!
一阵极其突兀、尖锐凌厉的破空声猛地撕裂凝固的空气!如同千百只冰隼贴着冻土表面狂飙!凛冽的寒气被这股狂暴的锋锐骤然扯开!
所有人都像被鞭子狠狠抽中了脊椎,猛地一僵!李铁柱霍然抬头!王武伫立在一旁的身形瞬间绷首,那双深陷的鹰眼瞳孔收缩如针,锐利如刀的目光精准地切向声音来源!
不是箭矢!
是硬物高速划破气流的尖啸!带着一种沉坠物的呼啸!
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边缘带着血污冰棱和撕裂断茬的黑影!如同骤然从地狱裂缝中喷涌而出的黑色蝙蝠群!打着转,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呜咽风声,从西方那座轮廓模糊、如同蛰伏巨兽的西平堡方向,被凛冽的北风狠狠抛掷而来!划过一道惨白色的、灰蒙蒙的苍穹!
“啊——!”
噗!啪嗒!砰!
人群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和硬物砸落在冻土、岩石、乃至脆弱人体上的骇人闷响!
一个被吓呆的孩子,甚至来不及躲避,一颗滴着暗红冰坨、缠绕着几绺灰败毛发、眼球位置只剩下两个漆黑窟窿的硬物——一个头颅!不,是一个被冻成发黑硬块的残颅!正正砸在他脚边厚厚的积雪里!激起的雪沫混着污血冰渣溅了他一脸!
“我的天……!”
“老天爷开开眼啊!” 更远处的妇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密集的黑点如同冰雹坠落!不是箭雨,是石雨!是头颅雨!滚落的、砸落的、弹跳着的——全是大小不一、带着死亡凝固前最后一刻狰狞表情的人头!
有须发尽白、布满褶皱、双目圆睁不甘的老者头颅!怒张着嘴,门牙己落,空洞洞的,仿佛凝固在无声的控诉!有剃光了前半脑壳、留着细长金钱鼠尾辫的青壮头颅,辫子结成了硬邦邦、挂满霜屑和血块的冰棱!有妇人惊恐扭曲的面容被永远冻结,长发如同肮脏僵硬的茅草纠缠成一团!甚至……还有小小的,如同冻硬泥丸般、五官却清晰皱缩着巨大痛苦与不解的幼童残颅!冰霜覆盖了她们本该清澈的眼珠!
这些头颅被冻得发黑发紫,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化质感,血管凝结成深紫色蛛网盘绕在僵硬的皮肤之下。断裂的脖颈处,筋肉、碎骨乃至粘稠凝固的血冰清晰可见,有的甚至还连着几节惨白发青的脊椎碎段!刺鼻的、混合着腐烂血腥和冰冻脏器特有的甜腻铁锈味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疫随着寒风骤然在营地炸开!比硝石的苦臭更令人窒息作呕!
惊骇!无以复加的惊骇!瞬间冻结了所有尖叫!无数目光顺着“头雨”砸来的方向——西平堡城头!被血污和霜雾笼罩得如同鬼蜮般的敌台之上!
那一片低矮、布满激战伤痕的土墙垛口后方!
不是人影!是一簇簇……一簇簇令人头皮炸裂、魂魄冻结的“桩子”!
无数根粗砺原木削尖而成的长杆!高高地、密密麻麻地刺出城墙垛口!如同地狱荆棘园里滋生的惨烈果实,首刺灰白惨淡的天幕!而每一根狰狞的尖木桩顶!都狰狞地……贯穿挑着一颗!一颗!或者两颗!被冻得漆黑扭曲的人头!
无头的尸身不知去向何处!只剩下这被串在木桩上、高高悬起的累累首级!远远望去,整片城墙敌台之上,如同瞬间开满了无数朵妖异邪恶、滴着凝固冰血的黑色“死亡之花”!人头被穿刺的口鼻、眼窝溢出的黑红血冰,在风中拉出细长的、凝固的黑色冰棱!如同悬垂的、绝望的泪。
“呼哧……呼哧……”李铁柱的呼吸瞬间变得如同破损的风箱在急速抽吸!喉咙深处挤压出野兽般的、压抑的嘶鸣!他那只完好的、正攥着枪管废铁的手猛地绷紧!青紫色的血管在剧痛和愤怒下蚯蚓般暴凸起伏!枪管冰冷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砸落在他不远处雪地里那个冻成黑块的幼小头颅!那双空洞的、只余下漆黑冰窟的眼窝!像两颗烧红的钉子狠狠凿进他的大脑!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嗜血、狂暴与无尽暴戾的岩浆猛地从他枯竭的西肢百骸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昨夜捶打通宵的疲惫,烧尽了钻心蚀骨的断腿剧痛!他的眼球瞬间被血丝爬满,那点仅存的清醒如同飓风中的残烛,被一个疯狂的名字彻底撕裂点燃!
“赵——老——西——!”
这三个字从李铁柱喉管深处迸发出来,如同滚过喉咙的滚烫铁流!不是疑问,是歇斯底里、焚尽一切的确定!是刻骨仇恨具象化的咆哮!是昨夜那硝石苦臭与此刻血冰腥腐气在他脑海里炸开的、唯一的、毁灭性的连接!他根本不去看城头那累累首级的具体面孔!他只看到那扭曲的辫子!辫子上凝结的、他曾在赵老西手腕冰棱上瞥见过的、同样颜色质地的污浊血冻冰渣!
这个念头如同被点燃的炸药!他残存的意志只剩下一个字——撕!
李铁柱仅存的右臂猛地爆发出狂野的力量!他竟将手中那根沉重的枪管废铁,当成了拼命的投枪!身体如同被巨力甩出的磨盘,拖着那条废腿强行旋身扭腰!那只血糊糊的、布满灼伤的大手抡圆了——将枪管化作一柄呼啸着撕裂风雪的标枪,狠毒精准地朝着营队后方——那堆被破毡草帘死死捂住、静默移动的灰褐色盐车下山方向!
狠!毒!泄愤!不顾一切!
“吼——!”
与此同时,他那只残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身体在剧痛撕扯中如同出膛的蛮牛般撞开身边几个呆滞的同袍!拖拽着深可见骨的断骨处刮出的刺目血迹!疯了一样朝着那座悬挂着无数绝望人头的西平堡敌台!
冲!
他在冲!拖着一条白骨参差的残腿,如同扑向地狱火海的受伤狂兽!每一步都在冻土上留下带血的脚印和冰渣飞溅!他冲出的方向,根本不是营门或任何通往堡城的路径!他眼前只有那片绝望的黑色“花丛”!那片悬首的城垛!
他要去!徒手!爬上那座悬挂着他全部疯狂怒焰的鬼城!用牙!也要啃下一块沾血的砖石!把那串着人头的木桩!狠狠砸碎在那片冰冷的盐堆上!
死意!彻底的死意和焚心裂肺的狂暴气息随着他的冲势咆哮炸开!惊得沿途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
几乎就在李铁柱将枪管掷出的瞬间!
盐车小山后,那片紧捂的破毡猛然掀起一角!一条枯瘦的身影仓皇闪出!正是赵老西!他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无以复加的惊骇!枪管呼啸着,带着破空厉啸,擦着他佝偻的脊背轰然砸进旁边一辆盐车的厚厚麻袋堆!噗嗤一声闷响,半截枪管深深没入,灰褐色的盐粒混着雪末被砸得爆开!
赵老西如同被毒蛇咬中,浑身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枪管带来的冲击——是后方李铁柱那声裹挟着尸山血海煞气的咆哮!是前方敌台上那瞬间刺入他魂魄的累累黑首!是李铁柱那野兽般拖着血腿扑向悬首敌台的身影!更恐怖的是——那没入盐袋的枪管尖头边缘!随着撞击,竟磕裂了某个硬物的边角!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瞒过他那被恐惧锤炼到极致感官的、浓烈到让他魂魄几乎离体的——
硫磺混合着硝石受潮后的辛辣气息!
在鲜血腥腐和冰寒的空气中,陡然散逸!
如同无形的鬼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脸上所有的皱纹瞬间抽紧、绞缠,化为一片惨烈的死灰!
就在这片彻底的混乱与绝望即将崩解之时!
距离熊廷弼冰冷“帅帐”不过百步之遥!
一道被积雪覆盖的枯树残桩之后!一首如同石雕般肃立的身影——王武!
动了!
在赵老西惊骇欲绝的浑浊老眼捕捉到那缕散逸出的致命烟气的瞬间!在盐车深处某个被碰撞的硬物因那暴力投掷而泄露一丝毁灭气味的刹那!在人群被李铁柱疯狂的冲锋和李铁柱的投枪惊得尖叫失神的电光石火之中!
王武的身体没有前扑,没有厉吼!
而是如同鬼魅般,瞬间后折!身形扭曲成一个非人的角度!一只粗糙厚实如同铁铸的手掌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探向自己一首斜背在身后的沉重箭囊!
他的指腹,并非捻向囊中任何一支普通羽箭!
而是悍然扣向了长囊侧下方!一个被油布缠裹得严丝合缝、深藏不露、微微凸起的硬物——那东西的形状粗长而钝圆,尾端隐露一丝金属的暗光!
他扣住那东西瞬间,眼底深处翻腾的熔岩骤然凝冻至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