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靠山屯,天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陈林佝偻着背,拖着二姑姥爷那架破旧的爬犁,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通往临江县的冻土路上。爬犁上,用粗麻绳和破棉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是李秀芳家那台老掉牙的“无敌”牌缝纫机——它即将成为置换新机的唯一筹码。
李秀芳站在自家低矮的院门口,裹着件单薄的旧棉袄,苍白的脸上交织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难以掩饰的惶恐。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台被拖走的缝纫机上,那是她母亲唯一的嫁妆,也是她曾经赖以谋生的工具。炕上传来丈夫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懵懂的询问。一百三十五块钱,丈夫用命换来的最后保障,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陈林贴身的棉袄内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子……”李秀芳的声音干涩发颤,追出几步,“一定……一定要把新机器带回来啊!”那话语里,是信任,更是无尽的恐惧。
陈林回头,寒风灌进他敞开的领口,冻得他一哆嗦。他用力点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嫂子!放心!天黑前,新‘蝴蝶’一定抬进您家门!” 他不敢再多说,生怕泄露一丝内心的忐忑。他用力拽紧拉爬犁的麻绳,粗糙的纤维深深勒进他缠着破布、冻疮未愈的手掌,疼痛带来一丝清醒的支撑。
通往县城的土路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来往的牛车、爬犁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边缘冻得硬邦邦。沉重的老缝纫机在颠簸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散架。陈林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从领口、袖口钻进身体,带走仅存的热量。汗水刚渗出额头,瞬间就在眉毛和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足足跋涉了三个小时,临江县那低矮的、覆盖着积雪的轮廓才出现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县五金交电商店那刷着绿漆的门脸,在萧瑟的街道上格外显眼。
推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劣质烟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让冻僵的陈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店里光线昏暗,水泥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藏蓝色工装、戴着套袖的中年售货员正抱着个搪瓷缸子暖手,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林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同志,买缝纫机,‘华南牌’或者‘蝴蝶牌’,有货吗?” 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包用红布裹着的钱。
售货员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陈林几眼——破旧的狗皮坎肩,冻得通红的年轻脸庞,风尘仆仆的狼狈样。他撇了撇嘴,带着一种国营商店员工特有的优越感和不耐烦:“缝纫机?有票吗?工业券!”
“有!”陈林的心脏狂跳,从贴身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三张在农机厂黑市用高价换来的、还带着体温的工业券,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光滑的玻璃板上。浅黄色的票券,印着复杂的花纹和“工业品购买券”字样,此刻在他眼中重若千钧。
售货员拿起券,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似乎在辨别真伪。几秒钟的沉默,对陈林而言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售货员放下券,淡淡地说:“‘蝴蝶牌’145块,‘华南牌’125块。要哪种?”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蝴蝶牌!”陈林毫不犹豫。他要最好的!他需要这台机器的稳定性和耐用性来支撑他狂野的梦想。他飞快地解开棉袄扣子,从最里层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和一些零散的毛票。他颤抖着手,仔细数出十西张大团结(140元)和五张一元纸钞(145元),连同那三张工业券,一起推到售货员面前。
售货员看着那一堆沾着汗渍的钞票和年轻人微微颤抖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他拿起钱,动作熟练地清点、验钞,又核对了工业券,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单据开始填写。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等着。”售货员开好票,撕下存根联,把提货联递给陈林,然后朝仓库方向喊了一嗓子,“小王!库房提台‘蝴蝶’!带票!”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陈林的目光死死盯着通往库房的那扇小门。终于,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年轻小伙子推着一台崭新的、深绿色机身、金色“蝴蝶”商标的缝纫机走了出来。机身覆盖着薄薄的防锈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精巧的机械结构透着工业时代的力量感。它像一个沉睡的钢铁精灵,安静地伫立在陈林面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混合着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陈林的心脏!他成功了!他拥有了改变命运的钥匙!
“抬走吧,小伙子。”售货员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陈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他没有帮手,只能靠自己。他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台近三百斤的“铁疙瘩”挪到爬犁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衣传来。沉重的机身纹丝不动。他憋红了脸,调整姿势,用膝盖顶着,用肩膀扛着,终于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它挪到了爬犁上。沉重的机身压得爬犁的木头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当他用麻绳将新机器和老旧的“无敌”牌捆扎结实(旧机要卖掉换布票钱),重新拉起爬犁走出商店时,天色己经彻底暗了下来。寒风更烈,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刺骨的冰凉。但他胸膛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他拉着的不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沉甸甸的希望!
返程的路更加艰难。新机器的重量让爬犁深深陷入积雪中。陈林几乎是半拖半拽,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汗水浸透了内衣,又在寒风中冻成冰壳。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酸痛得如同撕裂。但他不敢停下,李秀芳那充满期盼和恐惧的眼神如同鞭子,抽打着他疲惫的身躯。
终于,在浓重的夜色中,靠山屯那熟悉的、稀疏的灯火出现在视野里。陈林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重的爬犁拖到了李秀芳家破败的院门前。
“嫂子!机器……机器来了!”陈林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极度的疲惫。
木门“吱呀”一声猛地被拉开!李秀芳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她那个怯生生的儿子。当她的目光落在爬犁上那台崭新的、散发着机油和金属光泽的深绿色“蝴蝶牌”缝纫机上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寒风里!
昏黄的灯光从屋内透出,勾勒出缝纫机流畅而冷硬的轮廓。那金色的“蝴蝶”商标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微光。李秀芳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到爬犁边,伸出粗糙、布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摸着那冰冷却无比真实的机身。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早己熄灭的火种!
“真……真买回来了……蝴蝶牌……”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顺着冻得皲裂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雪地上。那不是悲伤,是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是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陈林靠在冰冷的院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看着李秀芳那失态的样子,看着那台在寒夜中如同神迹般降临的缝纫机,冻僵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疲惫到极点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
“抬……抬进去!快!”李秀芳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力量,她手忙脚乱地去解麻绳,招呼儿子帮忙。
两人合力,连拖带拽,终于将这台象征着希望与未来的“铁蝴蝶”,抬进了那间低矮、破败却从此将被彻底改变的泥坯房。
当缝纫机稳稳当当地放在屋内唯一相对平整的角落时,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冰冷的金属机身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暖意。李秀芳围着它打转,一遍遍抚摸着,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看失散多年的珍宝。炕上的丈夫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陈林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炕,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但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酸痛。他成功了!在这片冰封的冻土上,他用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浸透血汗的金钱,为他和李秀芳这两个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人,撬开了通往新生的第一道缝隙!
这台在寒夜里破茧而出的“铁蝴蝶”,将扇动它的翅膀,搅动起靠山屯乃至更广阔天地的风云。而陈林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充满未知也充满希望的、染着机油与布匹气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