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临江县城被淹没在一片喧嚣的年货海洋里。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寒风卷着雪粒子打着旋儿。但县城唯一的主街和旁边的河滩空地上,早己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呛人的煤烟味、牲畜的膻臊气、油炸糕点的甜腻香、冻鱼的腥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北方年关集市的浓烈气息。小贩们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拖拉机的突突声、高音喇叭里时断时续的革命歌曲……汇成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赶集人的耳膜。
陈林和李秀芳推着那架改装过的爬犁,艰难地在人潮中挪动。爬犁上堆叠着用旧床单包裹严实的货物——二十件连夜赶工出来的蝙蝠衫和喇叭裤(蓝布和灰布各半)。陈林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手心全是冷汗,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寒冷。李秀芳则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眼神死死盯着爬犁上的货物,像是守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昨晚几乎没合眼,高强度赶工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让她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孙富贵和他的婆娘占据着河滩集市入口处一个位置极佳、用厚帆布搭起来的固定摊位,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摊位前挂着红纸写的“孙记山货布匹”,摆满了卷成一捆捆的廉价蓝布、灰布、花布,以及一堆堆山里采的冻蘑、榛子、松子。孙富贵裹着件半新的军大衣,抄着手,叼着烟卷,眯眼看着汹涌的人流,像一只盘踞在领地里的老猫。他婆娘则尖着嗓子吆喝:“新到的花布嘞!结实耐穿!便宜卖喽!”
当陈林和李秀芳推着爬犁,在离孙富贵摊位不到十米远的一个背风角落(那里积雪很深,地面坑洼,位置很差)艰难地支起一个简陋的地摊时,孙富贵的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陈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他示意李秀芳守着爬犁,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猛地抖开一件藏青色的蝙蝠衫,高高举过头顶!
这件衣服瞬间吸引了周围几十道惊诧、好奇、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宽大的衣袖如同翅膀般展开,在寒风中微微飘荡!
“都来看!都来看喽!”陈林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种豁出去的穿透力,试图压过周围的喧嚣,“鹏城最新款!南方大城市最流行的‘蝙蝠衫’!穿上它,潇洒帅气!活动方便!过年穿新衣,就穿最时髦的!”
同时,他将另一件喇叭裤猛地抖开,裤管夸张的喇叭状线条同样引人侧目!
“还有喇叭裤!显腿长!够气派!年轻人穿上倍儿精神!”
这如同平地惊雷般的吆喝和那两件奇装异服,瞬间在周围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群像水流遇到礁石般,不由自主地在陈林这个小破摊前汇聚、停滞。
“嚯!这啥衣服?袖子咋这么大?跟蝙蝠成精了似的?” “哎呀妈呀,这裤子……裤腿跟扫帚似的,能扫地了!” “啥玩意儿?鹏城来的?真的假的?” “看着……看着是挺怪,可……好像有点意思?” 年轻人的眼睛瞬间亮了!新奇!时髦!这两个词如同磁石,牢牢吸住了他们的目光。几个烫着卷发、穿着臃肿棉袄的县城小青年挤到最前面,伸手就去摸那蝙蝠衫的料子。 “哥们儿,这……真南边来的?咋卖啊?”一个穿着绿军裤、头发卷得像羊毛的小青年问道,眼神热切。
陈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笔生意可能就要来了!他强装镇定,大声报出早己盘算好的价格:“蝙蝠衫,十二块一件!喇叭裤,十五块一条!不讲价!” 这个价格几乎是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远超集市上其他衣物,但陈林深知“物以稀为贵”和“时髦溢价”的道理。
“十二?!十五?!”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和议论声。 “抢钱啊!供销社一件袄才多少钱?” “就是!这不坑人吗?” “料子看着也就那样……”质疑和不满的声音瞬间占了上风。
那个卷发小青年也犹豫了,手缩了回去,撇撇嘴:“太贵了!十块钱一件还差不多!”
陈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贵,但他耗不起!布料成本加上人工(折算进了李秀芳那份),成本就在七八块了!他刚要开口解释这“流行款式”的价值——
“砰!”一个冻得硬邦邦的雪球,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砸在陈林刚刚抖开展示的那件蝙蝠衫上!雪渣西溅,在藏青色的布面上留下一个刺眼的污渍!
“谁?!”陈林猛地转头,怒目而视!人群一阵骚动。 只见孙富贵摊位上,他那个流里流气的侄子孙二狗,正抄着手,一脸痞笑地站在帆布棚子底下,眼神挑衅地看着陈林这边。刚才那个雪球,显然出自他手!
“呸!卖破烂呢?”孙二狗故意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刺耳,“弄块破布缝个大口袋,就敢冒充鹏城时髦货?糊弄鬼呢!大家伙儿擦亮眼睛啊,别让这俩外乡骗子坑了钱!”他一边说,一边鄙夷地指了指陈林和李秀芳。
“对!骗子!肯定是骗子!”孙富贵婆娘也立刻尖声帮腔,指着那件被砸脏的蝙蝠衫,“你看她那穷酸样!还有他那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能做啥好衣服?那针脚,歪歪扭扭的,跟狗啃的似的!十二块?白送我都嫌占地方!”她故意放大声音,唾沫星子乱飞。
这番恶意中伤极具煽动性!原本就因价格昂贵而犹豫的人群,立刻被“骗子”二字点燃了情绪!怀疑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陈林和李秀芳。刚被新奇吸引的年轻人也犹豫了,脚步开始往后缩。
李秀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慌几乎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去护住那件被砸脏的衣服,却又不敢上前。
陈林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冻疮未愈的手心,钻心的疼痛反而让他爆发出一种孤狼般的凶狠!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如电,死死盯住躲在棚子底下洋洋得意的孙二狗,声音冰冷得如同刮刀: “孙二狗!你砸我衣服,污蔑我是骗子!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你把话说清楚!我骗谁了?骗你爹了还是骗你娘了?你有种站出来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凛冽,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孙二狗被陈林那凶狠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虚,但仗着人多和自己叔叔的势力,梗着脖子嚷道:“咋地?还想打人啊?说你是骗子咋了?你那破衣服值十二块?鬼才信!” “值不值,不是你这条只会扔雪球的癞皮狗说了算!”陈林毫不示弱,他猛地举起那件被砸脏的蝙蝠衫,对着围观的人群,声音陡然升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感染力: “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这衣服,是我和秀芳嫂子一针一线,熬夜赶出来的!料子是正经供销社的棉布!样子是鹏城火车站广场上最流行的款式!你们信不过我,总该信自己的眼睛!这衣服宽大,穿着舒服不勒人,年轻人穿上就是精神!就是时髦!十二块贵吗?供销社一件土里土气的棉袄也要十块钱!你买的是啥?是样子!是精气神!是过年的新气象!”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将自己身上那件臃肿的破棉袄脱掉,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毛衣,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件藏青色的蝙蝠衫套在了身上!
宽大的袖子自然垂下,随性洒脱。大圆领口露出毛衣领,层次分明。略显单薄的少年身躯被这独特的廓形一衬,竟瞬间拔高了几分,透出一种同龄人中罕见的、带着几分不羁的挺拔气质!与周围裹在厚重棉袄里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家看!”陈林用力拍了拍胸脯,伸展着手臂,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原地转了个圈,“这就是蝙蝠衫!穿上它,干活利索,走亲戚有面子!你们觉得怪?那是因为你们没穿过!就像十年前,谁想到现在人人都能穿涤卡?穿的确良?潮流,就是要跟上!年轻人,更要敢穿!”
这一套动作和话语,如同石破天惊!人群瞬间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穿着“怪衣服”,却显得异常精神、言语笃定、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的少年身上!那件蝙蝠衫似乎在他身上被赋予了灵魂,不再怪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劲儿”和吸引力!就连孙富贵那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真人秀”弄得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响起:“呀!这衣服……真好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外挤进来一个穿着红格子棉袄、围着红围巾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梳着两条粗辫子,是屯里赵木匠家的闺女赵小翠。她刚从县里高中放假回来,正是爱美又见过点世面的年纪。她刚才远远就被那件蝙蝠衫吸引住了,此刻看到陈林穿在身上的效果,眼睛亮得惊人!她挤到前面,指着陈林身上的衣服,又看看摊位上灰色的那件,急切地问:“这……这灰色的蝙蝠衫,我能试试吗?” 峰回路转!李秀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陈林强压住激动,立刻拿起那件灰色的蝙蝠衫递给赵小翠:“能!随便试!”他还特意把挂在爬犁上的一块破镜子(从二姑姥爷家带来的)竖了起来。
赵小翠利落地脱掉臃肿的棉袄,将灰色的蝙蝠衫套在红色毛衣外面。宽大的袖子衬得她身形更显娇小,灰色的布料又中和了红色的跳跃,显得利落又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她对着破镜子左照右照,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显然满意极了!
“真好看!比我同学从哈市带回来的那件‘港衫’还精神!”赵小翠脆生生地说,她毫不犹豫地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和一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数出十二块钱塞到李秀芳手里,“婶子,给我包起来!就这件了!”
第一笔交易!十二块钱!真金白银!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咦?小翠这丫头穿上还真像那么回事!” “是不一样哈!看着是精神!” “十二块……是贵点,但新鲜啊!” 年轻人的心彻底被勾动了!赵小翠就是活招牌!那个卷发小青年一咬牙:“兄弟!给我也来一件藏青的!十二就十二!” 他旁边的同伴也嚷道:“我要喇叭裤!试试那条喇叭裤!”
李秀芳激动得手都在抖,接过钱,飞快地收好,又手忙脚乱地给卷发青年拿衣服。陈林则立刻拿起一条蓝色的喇叭裤,给另一个青年看。
“慢着!”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孙富贵推开挡路的人,带着孙二狗和他婆娘,一脸阴沉地挤到了摊子前。他指着陈林和李秀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愤怒:“大家别上当!他们根本没有布票!这布来路不正!搞不好是偷的!投机倒把!破坏国家供应!该抓起来!”
“投机倒把”西个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购买热情!人群的目光再次变得惊疑不定。在那个年代,这个罪名足以让人倾家荡产、身陷囹圄!孙富贵这一手,狠毒至极!
陈林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孙富贵会在这个要命的问题上发难!布票确实是高价从黑市买的!一旦被深究,后果不堪设想!李秀芳更是吓得面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孙富贵!”陈林怒喝一声,双目喷火,正要辩解—— “吵吵什么!都围在这干啥?!”一声威严的厉喝响起!人群被分开,两个穿着藏蓝色棉大衣、戴着大盖帽、臂章上印着“临江县市场管理”字样的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正是市管所的孙干事!孙富贵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凑了上去:“孙干事!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这两个人,没有布票,在这里卖来路不明的衣服!搞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您可得管管啊!”
孙干事凌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视过陈林和李秀芳简陋的摊位,落在他们身上那件“奇装异服”上,眉头深深皱起:“怎么回事?布票呢?拿出来看看!”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林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李秀芳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完了吗?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要被无情碾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