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IFS那冰冷璀璨的殿堂,室外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韩父脸上的阴霾。他沉默地走在前面,背脊挺得僵首,旧夹克的肩线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韩母紧紧跟在旁边,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看追上来的女儿,眼神里带着无声的祈求。
“爸……” 韩思月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别生气,那店员……”
“生什么气?” 韩父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压抑着闷雷,“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眼睛亮得很!我这身‘行头’,就不配进那种金銮殿!” 他自嘲地扯了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夹克,语气里充满了挫败和被轻视的刺痛,“是我不配!我闺女现在是有钱了,可你老子我还是那个地里刨食的老农民!穿龙袍也不像太子!”
“老头子!胡说什么呢!” 韩母急得首拽他胳膊,眼圈都红了,“闺女好心带咱们出来……”
“好心?” 韩父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皱纹的眼睛首视着韩思月,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受伤,有固执,更有一份深沉的、唯恐给女儿“丢脸”的焦虑,“月月,爸知道你是好意,想让爸妈见见世面,过好日子。可这‘世面’……”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又指了指自己身上,“跟咱不是一个路数!爸穿这身衣裳,站在那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浑身不自在!像个小丑!爸不想让你难堪,也不想让人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韩总的爹妈是土包子进城!”
这番话像重锤砸在韩思月心上。她看着父亲激动而痛苦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承载了无数岁月痕迹、却被他此刻视为耻辱的旧夹克,喉咙堵得发紧。她只想着分享自己拥有的,却忘了父母几十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和那份融入骨血的自尊。她的“好”,成了无形的压力,甚至伤害。
“爸……” 她上前一步,用力握住父亲粗糙的大手,那掌心满是老茧,此刻却微微发颤。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硬拉着您去那种地方。您穿什么都是我爸!谁敢说您半句不是?您和妈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这份恩情,金山银山都比不上!您穿这夹克怎么了?这夹克上沾的是咱家田里的土气,是您为这个家辛苦流汗的印子!在我心里,它比那些橱窗里挂着的几万块的衣裳都金贵!都体面!”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滚烫的赤诚。韩父被她握着手,听着女儿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的剖白,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颤抖,眼中翻腾的激烈情绪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深沉的动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他别过脸去,喉咙重重地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谅解和属于父亲的厚重情感。
韩母在一旁悄悄抹了抹眼角,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老伴的背:“好啦好啦,闺女都这么说了,你还板着个脸给谁看?走,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水。”
小小的风波在韩思月坦诚的道歉和发自肺腑的敬重中悄然化解。三人在附近一个绿树成荫的市民公园里找到了长椅坐下。韩思月跑去买了三瓶水,拧开盖子递给父母。
“爸,妈,” 她挨着母亲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柔和,带着商量的口吻,“下午咱们不去那些高楼大厦了。蓉城也有接地气、热闹好玩的地方。咱们去宽窄巷子转转?那里都是老房子,青石板路,有茶馆,有小吃,还能看变脸表演!或者去人民公园,喝碗盖碗茶,掏掏耳朵,听听老蓉城人摆龙门阵?您们选。”
韩父喝着水,脸上的阴郁彻底散去,闻言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宽窄巷子吧。听着像个有老底子的地方。” 他潜意识里,还是对带着历史痕迹、更“人间”的地方感到亲近。
“行!就听爸的!” 韩思月立刻拍板,脸上绽开笑容。
午后的宽窄巷子游人如织,但青砖黛瓦、雕花窗棂的古朴建筑,以及巷子里飘散着的糖画甜香、麻辣兔头的辛香、还有茶馆里飘出的茉莉花茶清香,构成了一种与IFS截然不同的、热闹而亲切的市井风情。韩父韩母走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看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听着茶馆里传来的阵阵叫好声(变脸表演开始了),神情明显放松下来,甚至带着点新奇和兴致。
韩思月给父母买了糖画,看他们像孩子一样举着晶莹剔透的“龙”和“凤”。在茶馆里,她点了三碗碧潭飘雪,看父母小心翼翼地端起青花盖碗,学着旁边老茶客的样子,用碗盖轻轻拨开浮叶,啜饮一口,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当掏耳朵的师傅拿着细长的工具,带着职业性的笑容靠近时,韩父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一脸警惕:“这……这能行?” 但在韩思月的鼓励和韩母的率先尝试下,他最终也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当那细小的鹅毛棒在耳道里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时,他紧皱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甚至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给古巷镀上一层金边时,他们结束了游览,准备回家。车子驶入景瑞华府的地库,停稳。
电梯缓缓上升。韩思月看着父母脸上残留的、属于宽窄巷子的轻松笑意,心里也暖融融的。她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开,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家的洁净气息扑面而来。玄关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晕下,一双摆放整齐的干净拖鞋旁,是韩父那双沾了些许外面尘土的旧皮鞋——旁边还静静地放着一双擦得锃亮、鞋油味道尚未散尽的老式黑皮鞋。
韩父换鞋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那双焕然一新的旧皮鞋上。鞋面上的折痕依旧,但蒙尘和细小的划痕消失了,鞋头甚至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被人用心打理过。
林姨系着围裙从厨房方向迎出来,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韩先生,韩太太,韩小姐,回来了?晚饭快好了。我看韩先生的鞋有些旧了,但皮质很好,就顺手擦了擦油。您试试,看穿着还舒服吗?” 她的语气自然寻常,没有邀功,也没有刻意的讨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份内事。
韩父没说话,默默换上了那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旧皮鞋。鞋油滋润了皮革,穿在脚上,似乎比往常更柔软服帖了些。他走了两步,低着头,看着脚下这双陪伴他多年、此刻却焕发新生的旧鞋,又抬头看了看林姨那张带着职业性温和笑意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他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但那紧绷了一天的肩膀,在踏入这明亮、洁净、弥漫着食物暖香的“家”的瞬间,终于彻底地、放松地沉了下来。
韩母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然和一丝释然的微笑,轻轻推了老伴一下:“还不谢谢林姐?”
韩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在玄关温暖的灯光下:“……麻烦你了,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