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絮也停了下来,站在她斜前方一步远的地方,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
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绿灯亮起。
路灯柔和的光晕洒下来,笼罩着两人。
周围是下班归家的人流车流,喧嚣而充满烟火气,却更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格格不入。
李倩倩看着周絮被灯光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孤寂的侧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比脚踝的疼痛更甚。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喂…周絮……”
周絮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扶着路灯杆,指节发白的手上,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李倩倩没有看他,盯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声音低低的,
“像个跳梁小丑?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我转?作天作地,结果踢到你这块铁板…活该?”
周絮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如何定义她说的可笑。
李倩倩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
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此刻如同开闸的洪水,只想倾泻而出。
“我爸妈…很有钱,特别有钱。”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从小,我想要什么,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最新款的玩具,限量版的包包,顶级的跑车…只要我开口。但是……”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抬起头,望向远处被高楼切割的天空,眼神空洞迷茫。
“他们从来…没有时间陪我。”
“生日?礼物堆成山,人在国外开会。”
“家长会?秘书代劳。”
“生病?私人医生和护士围着,他们在视频电话里说倩倩乖,爸爸妈妈给你买新游艇……”
“他们觉得,钱能解决一切问题,包括…养女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麻木叙述,却字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针。
“家里很大,很空。保姆,司机,保镖…有很多人,但他们都叫我大小姐,眼神里只有恭敬和距离。”
“我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只知道,不开心了,就砸东西,就闹,闹得越大,他们才会暂时放下工作,用更多的钱、更多的礼物来安抚我,然后继续消失。”
“学习?有什么用?反正我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请家教?呵,气走一个又一个,看他们狼狈的样子,是我为数不多能感到有趣的事情,至少那段时间里,有人会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首到遇见你。”
“周絮…”
她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复杂的,带着疲惫和一丝迷茫的眼神,首视着周絮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
“你是第一个…不把我当成李氏千金,移动金库的人。”
“也是第一个…不因为我砸钱就妥协,不因为我哭闹就心软,甚至…不因为我长得好看就多看我一眼的人。”
“你眼里…只有规则,只有账本,只有…钱。”
“你把我…当成一个纯粹的,需要被矫正的,按错误率计价的债务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陈述。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家那些佣人还可怕。他们至少还会假装关心我。而你连假装都懒得装。”
“可有时候…”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我又觉得…这样反而…挺真实的?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会记上一笔。该怎么做,你会亮收款码。该怎么做…你会…像今天这样给个特别通道?”
路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苍白而带着泪痕的脸颊,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不属于她这个骄纵年龄的迷茫和脆弱。
像一个在迷宫里兜兜转转太久,终于筋疲力尽的孩子。
“你说…钱对你很重要。”
李倩倩看着周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重要到…可以把你变成这样…一个…记账的机器?”
“那…除了钱…你还有什么?”
她问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扭伤的脚踝,不再说话。
晚风吹动她的发丝,显得格外单薄。
周絮静静地站在原地,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李倩倩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去撬动他那扇被层层规则和数字焊死的门。
那些关于孤独,关于用金钱填补情感空缺的叙述,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但……
他低头,看着脚下两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一个挺拔冰冷,一个蜷缩脆弱,却又诡异地靠得很近。
他想起宠物店里那些被主人送来,却因主人疏于陪伴而变得焦躁不安,行为乖张的狗。
驯服它们,需要清晰的指令,需要坚定的态度,但有时候也需要一块能安抚情绪的,不含在训练费里的零食。
他的世界,似乎需要引入一个新的变量。
一个名为安抚成本的,计算方式尚不明确的变量。
绿灯亮了。
周絮没有回答李倩倩的问题。
他只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不快。
“跟上。”
他清冷的声音在晚风中传来,没有波澜,却也没有了之前的迫人,
“还有1.2公里。”
李倩倩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周絮的脚步似乎更慢了一些。他没有再拉开那半步的距离。
两人沉默地走着,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喧嚣的城市背景音成了模糊的底噪。
走了很久,久到李倩倩感觉脚踝的疼痛都有些麻木了。
周絮低沉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也惊得李倩倩脚步一顿。
“钱很重要。”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它可以买到药,买到活下去的时间。”
李倩倩愕然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周絮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的规则不能破,以后我会注意。”
他没有再说下去,没有解释药和时间指的是谁,也没有解释他的规则为何如此冰冷。
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有些发旧的纸片。
在昏黄的路灯下,李倩倩眼尖地瞥见那似乎是一张医院的缴费通知单,上面的数字并不小。
周絮只是拿出来看了一眼,指腹在那串数字上了一下,然后,又默不作声地将它仔细地叠好,重新放回口袋深处。
动作带着一种珍视,一种不容有失的沉重。
他没有再看李倩倩,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刚才的停顿和那张纸片的出现,只是李倩倩的一个错觉。
“快到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那短暂流露的一丝沉重从未发生过。
李倩倩站在原地,看着周絮重新拉开距离的背影,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脑海中闪过那张缴费单的模糊影像,又想起自己刚才关于钱的意义的质问,心中五味杂陈。
周絮的世界,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冰冷,也更加沉重。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跟上了那个重新变得冰冷疏离的背影。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沉默地向前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