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内的喧嚣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露台上只有晚风拂过名贵绿植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织就的流光地毯。
李倩倩倚着冰凉的大理石栏杆，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头的燥热和混乱。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亮着，停留在和周絮的聊天界面。
那些冰冷的转账记录和公事公办的账单通知，此刻却像带着钩子，牢牢攫住了她的视线。
脑海里，宴会上那些优质男性或英俊或儒雅或激情的脸，和周絮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却莫名占据了她所有比较文学制高点的脸，反复交叠，碰撞。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点下了那个绿色的通话图标。
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首到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她才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他会不会接？
他肯定在忙兼职或者看书吧？
接了会不会第一句就是“通话费每分钟XX元”？
她心里七上八下，既希望他接，又害怕他接，更害怕他开口就是那套冷冰冰的金钱公式。
就在她心跳如鼓，几乎要挂断的瞬间，
“喂。”
电话通了。
周絮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波杂音，背景异常安静，不像是在嘈杂的咖啡馆或者教室。
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的调子，没有询问，也没有收费预警，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音。
李倩倩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一个字攥住了。
准备好的所有开场白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只有微弱的电流声证明连接还在。
露台的晚风吹得李倩倩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宴会的浮光掠影，那些优质男性的谈笑风生，母亲期待的眼神，还有心里那个被周絮身影塞得满满当当的标尺……
所有的一切都挤压着她，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也像是破罐子破摔，对着话筒，不管不顾地开始滔滔不绝，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喂！周扒皮！是我！李倩倩！我没打错！也没喝醉！”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隔壁江城！一个超——级——大的私人会所！我妈带我来的！参加一个什么沙龙宴会！你知道吗？这里的东西可高级了！香槟塔比我们教学楼还高！甜点是米其林三星主厨做的，摆盘跟艺术品似的，我拍给你看…哦算了，你肯定又要说‘图片传输费多少多少元’！”
“还有啊！我今天见到好多人！张太太的儿子，剑桥回来的，讲什么金融模型，说得天花乱坠！还有个搞艺术的，刚从巴黎回来，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画派名字！还有个硅谷回来的，张口闭口就是AI，风投！一个个都穿得人模狗样的！”
“我妈说他们都是青年才俊！让我多认识认识！拓展什么鬼圈子！”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抱怨和委屈。
“我跟你说！那个剑桥男，他说的模型，还没你上次给苏学姐讲的那个什么优化建议书听起来明白呢！至少你讲的我能听懂一点点…虽然是要收费的！”
“那个艺术家，画的画歪歪扭扭的，说什么解构意义！我觉得还没你给我画的受力分析图清楚！虽然你画图也要收钱！”
“还有那个硅谷精英，说得好像明天就要改变世界了。”
她越说越激动，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极力证明着什么。
“这里的东西是好吃，环境是高级，人是挺多挺热闹…但是…”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困惑的茫然和疲惫，“但是感觉…好没意思啊周絮。他们说的那些，离我好远。他们的好，也…也感觉不真实。”
她停顿了一下，晚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她望着脚下那片遥远而繁华的灯火，声音轻得像呓语：
“不像你…虽然你抠门，死要钱，脾气坏，总气我…还…还总收苏学姐的点心……”
提到苏晚晚，她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但很快被更大的困惑淹没，
“但至少…你是真的。你凶我是真的，扣我钱是真的，逼我学习是真的…连给我那罐蛋白粉，虽然要钱，但也…也是真的。”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深沉的沉默。
只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规律而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
证明他还在听。
没有打断，没有插话，没有计算通话时间，也没有任何评价。
这异乎寻常的，长久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包裹着李倩倩。
她那些混乱的、未经整理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倾诉，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倾倒进了这片沉默里。
没有预想中的冷嘲热讽，没有甲方请说重点的催促，只有一片安静的包容的聆听。
这沉默，反而让李倩倩更加心慌意乱。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太傻了？
他是不是觉得她在发神经？
在炫耀？
还是…在示弱？
她握着手机的手心沁出了汗。
“……喂？周扒皮？你…你在听吗？”
她终于忍不住，带着点忐忑和不确定，小声地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呼吸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然后，依旧是那个平静无波的声线，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简单地回应了她最初那个关于在不在听的问题：
“嗯。”
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评价她的宴会感想，也没有提收费。
李倩倩的心，因为这个简单的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却又奇异地安定了一点点。
仿佛她那些混乱的倾诉，那些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都被这沉默和这一个嗯字，接住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他蛋白粉喝了没有，或者…或者问问他今天有没有见到苏学姐？
但最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化作一阵沉默。
电话两端，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声，和彼此隔着遥远距离，却又无比清晰的呼吸声。
露台的晚风似乎更凉了。
“……那…那我挂了。”
李倩倩最终小声地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
“嗯。”
还是那个字。
李倩倩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通话时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提通话费的事。
她默默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忙音响起。
她握着还残留着一点通话余温的手机，久久地站在露台上。
脚下是繁华的灯火，耳边仿佛还残留着他那平稳的呼吸声。
心里那团乱麻，似乎并没有解开。
但那种被宴会浮华挤压的窒息感，却莫名消散了不少。
那个死财迷…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听着？
李倩倩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又抬头望向远方灯火阑珊处，仿佛想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清电话那头那个沉默的穷鬼此刻的表情。
她不知道的是，在电话的另一端，周絮也正看着己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里面记录的是他妹妹周嵒治疗情况，以及还差多少医药费。
房间里只有一盏旧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指还无意识地捏着那只廉价的塑料外壳手机。
屏幕的微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只有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暗流，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涌动了一下。
窗外的城市灯火，离他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