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选组屯所的接待室里,坂田银时带着两名店员焦躁地摇晃着身体。面前并排坐着干部近藤和土方。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如同琴弦紧绷、又或是刺穿肌肤般的紧张气氛。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在能让哭泣的孩子都闭嘴的警察高层面前,银时用他平时那副死鱼眼毫不畏惧地开口。
“我们可是刚帮忙收拾完脑袋上长着巨大蘑菇的熊,现在浑身是伤啊?要是你们愿意,我们也可以给你们脑袋上种蘑菇啊?混蛋。”
刚采完蘑菇回来,就在登势婆婆的店门口被警车带走押送至此。银时别说慵懒了,连一丝不悦都懒得掩饰,盘腿坐着边挖鼻孔边滔滔不绝。那架势简首像是要把你做成蜡像。
话音未落,后面的人立刻抓住时机,连声附和“对啊对啊”地声援。
“我本来计划回去吃凛子做的饭啊噜!松茸是没搞到,但有大蘑菇捏!我正开开心心想着这下能做美味焖饭了,结果啊啊啊!”
这当然是神乐。她一边喊着“快放我们回去”,一边举起一个跟她脸差不多大的蘑菇。新八吐槽道:“喂,那个很危险吧!传说又要重演了,你怎么把它带回来了!?”但这个中国姑娘根本不在意。
“吵死了眼镜,你妈没教过你不能浪费食物啊噜!凛子也这么说捏!塔布恩(大概)。”
“大概啊啊啊?”
“喂新八,‘大概’就是‘绝对’的意思吧。‘大概’就是‘绝对’,‘绝对’就是‘大概’,这世上没有比人嘴里说的‘绝对’更靠不住的话了。”
“那说到底不还是不行吗!”
“烦死了,男人别唧唧歪歪斤斤计较的。”
“你这家伙啊啊啊!”
万事屋一如既往地用这种方式对峙。
与此相对,真选组一方始终弥漫着严肃的气氛。静静闭目的近藤,既像是在进行精神统一,又像是在认真倾听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的谩骂,又或者只是在敷衍了事。
代替局长开口的是土方。
“是关于东云的事。”
吵闹的三人瞬间安静下来。
“那家伙做了什么吗?”
银时皱着眉头发问。
他想起的是和凛子在歌舞伎町重逢时的事。她刚被真选组抓捕又释放不久。他清楚记得她那如同用破的抹布般的打扮,苍白着脸面向河面,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垮掉。银时知道土方他们——或者说土方——至今对她仍无好感。“不,”回答银时问题的不是土方,而是近藤。
“她什么都没做。”
神乐和新八刚松了口气,近藤立刻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只是……她现在在医务室附近的房间睡着。”
“哈?医务室?什么,那家伙在这里?”
对于银时疑惑的回应,近藤沉默地点了点头。
“睡着?是这么回事啊噜?凛子,终于被墨镜男(指土方)睡了吗?”
“真的假的?我们重要的食客,被你们搞成破鞋了?”
银时接着说。
“你们会好好负起责任吧?那家伙啊,梦想可是穿着白色婚纱在帝○酒店办婚礼哦。还说会让我们饱餐一顿鹅肝酱,要是真那样就好了。”
“不,那说到底只是银桑你的愿望吧。”新八刚吐槽完,哗啦——拉门被猛地拉开。
“老板,您放心。我会以身相许负起责任的。”
仙台平顺滑的羽织袴,金发。
“呀啊,为什么穿着带家纹的礼服啊啊啊!银桑绝不原谅!抖S王国的王子什么的,绝不原谅啊啊啊!”
恰巧出现在现场的,是一番队的冲田。
“对了土方先生,山崎有口信。”
冲田无视站起身大声嚷嚷的银时,若无其事地转向土方。以此为信号,土方也纹丝不动,将瞳孔锐利的目光投向部下。冲田开始淡淡地叙述。
“据说昨晚,有住在花街外小巷附近的居民目击到一个穿着花哨和服便装的浪人走过。”
花哨的和服便装——银时猛地挑起眉毛。然后,从腹底挤出低吼般的声音,转向近藤和土方。
“喂,怎么回事。”
脑海中浮现的男人,想必就是他们所指的人。那个男人和凛子又有什么关系?
面对那不再是平时半睁的慵懒眼神、而是蕴含着怒气的锐利目光,近藤紧闭的双唇终于苦涩地张开。
“昨天,阿岁(土方)发现凛子小姐倒在血泊中失去了意识。”
瞬间的冲击——。
“什……”
倒在血泊中——怎么可能。银时脑中展开了最坏的设想。
“凛子,受伤了吗?不要紧吗?还活着吗?”
神乐以不容喘息的速度扑向近藤。
“中国妹,你给我先闭嘴。”
但冲田抓住了她,将她五花大绑起来。平时会劝阻的新八,此刻也紧锁眉头,依次凝视着近藤、土方和冲田的脸。
“不能说没受伤,但那血似乎不是她的。”
“凛子,活着吗?”
“啊,伤不致命。”
听到近藤的话,神乐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松了口气般放松了挣扎的力道。
“太好了。凛子小姐平安无事呢。”
“但是……”
近藤尴尬地欲言又止。
“喂,有孩子在呢。”
银时眯起锐利的眼睛,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像是说“别再说了”似的,他松开抱着的双臂,闭上一只眼,嘎吱嘎吱地挠着后颈。
近藤低垂着眼睛说“抱歉”,旁边的土方从胸前掏出香烟叼上,用打火机点燃。
气氛异常诡异。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往往对这种微妙变化很敏感,神乐和新八的脸上己察觉到详情,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真是的——银时强忍住想咋舌的冲动,表情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吐出紫色烟圈的土方。
“然后呢?”
“东云身边,滚着两具头和身体被完美分离的尸体。”
土方吐出烟,淡淡地说道。听到有人“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某些原因派人跟踪东云,但中途跟丢了。再次发现她时,她己沉在血海之中。”
“凛子她……”
被捆着的神乐低下头,声音颤抖。
“最近她说在澡堂感觉有人看,原来是这样啊。”
西周陷入一片寂静。
“喂喂,真的假的……”
银时接话。
“看到凛子刚出浴的样子了?我都还没看过呢?继局长之后是谁?是那个吗?吉米君?你们是跟踪狂制造工厂吗?混账。”
“诶,佐佐木,真的!?看到凛子小姐的了?呜哇,超羡慕啊!”
“老板啊啊啊!近藤先生!我没看啊!东云小姐换衣服什么的,像碗一样漂亮的胸部我都没看到啊!”
“山崎啊啊啊!你小子别打断话题!”
“诶我!?全怪我吗!?”
突然从拉门对面冒出来的山崎退,被上司毫不留情的一击打飞到走廊尽头。
“明明在谈重要的事这些人却……”新八对男人们的不谨慎感到无语叹息,旁边的银时则因腹底涌起的不而嘴角抽搐。
——因为某些原因,派人跟踪她,是吧。
多半是预料到她可能会接触攘夷浪士吧。就算能巧妙糊弄近藤或松平,眼前这个鬼之副长可没那么好对付。
干得真好啊,银时在心里唾弃着,粗重地哼了一声。
对山崎发出怒吼和拳头的土方,像要端正姿态般清了清嗓子。
“我们认为斩杀那些男人的,是高杉。毫无犹豫的犀利刀法。不是相当厉害的家伙,可没法把人砍成两半。”
攘夷浪士高杉晋助。这是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土方厌恶地皱起眉头,舌尖滚动着这个名字,同时目光锐利地射穿这边。
“问你们万事屋——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
寂静的接待室里,响起咕噜一声咽口水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般看向银时。
滴答,滴答,秒针无情地响着。
“什么来头啊……”
银时沉默了片刻,接着像是放弃般闭上眼睛,“哈啊”地叹出一口气,用力挠着头。
“怎么看,都是个在名叫人生的街头迷路的普通小姑娘吧?”
“这种糊弄己经行不通了,老老实实全给我吐出来。”
银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吐什么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她的事啊。”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
“有一点可以说,那家伙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能回去的家,也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更没有能安心沉睡的归处。她正拼命活着,寻找心灵的依靠,想要独自站起来向前走。”
既然她什么都没对自己说,那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没听到就等于不知道。无论她背负着怎样复杂的境遇,是在撒谎还是在逞强,都不是这边该揣测的事。
银时脑海中浮现出凛子不安地咬着嘴唇的脸。
她根本没有战斗的力量,别说握刀姿势,连握法都不知道,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神乐和新八的脸因悲痛而扭曲。两人都曾在凛子身边,亲眼目睹她寂寞地微笑,虚幻地仰望天空,以及眼眶泛红的模样。银时对着这样的他们,在心底真想咋舌。
“这种家伙,哪还顾得上攘夷什么的。光是自己这条命就够她忙活的了。你们要是认错敌人怎么办。”
啊,是啊。那女人是敌人?那种手无寸铁、连别人的好意都无法坦然接受的固执、逞强、胆小的女人?别逗了。
银时眼前,鬼之副长的眉毛微微皱起。
“确实,万事屋说得对。”
近藤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闭着眼睛点头,缓缓开口。
“凛子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正要舍弃性命时被刚才那个男人救了。然后,连好不容易找到的依靠也失去了。”
那是自己以前在某个男人被肃清前说过的话。银时静静地接下去。
“简首像在看雏鸟啊。拼命追着亲鸟,是吧。”
就像雏鸟破壳而出,来到世上第一眼看到的存在就认作父母的“印随行为”一样,她盲目地仰慕着那个男人。即使失去至今,仍在追逐着那个影子。
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她有什么罪?
想起凛子那像迷路孩子般无助的眼神,银时重重呼出一口气。
“虽说疑罪从罚我也不是不明白,但该保护的是谁?”
——真是的,这群家伙。
“差不多该给她找个能歇脚的地方了,否则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不,可能己经发生了。”
她受了重伤。作为女人最糟糕的重伤。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银时平淡地告知,脸上带着苦涩的扭曲。
***
由山崎带领,三人来到了凛子沉睡的房间。
“老板,真的很抱歉。都怪我跟丢了东云小姐。”
围着脸色苍白沉睡的凛子,山崎痛苦地皱着眉,轻声开口。
她脸颊上贴着纱布。各处还残留着擦伤,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疼。
他说,从那天凛子出门起,他就跟踪她进行隐秘活动。但她在调解天人和小孩的争执后分开过一次。之后又悄悄追上去,结果在花街被漂亮地甩掉了。
要是自己没疏忽的话——山崎咬紧了后槽牙。
“现在说也于事无补了。话说,这家伙,意外地能甩掉吉米君啊。”
神乐接着说。
“凛子玩捉迷藏啊噜,总是能逃到最后捏。”
“真的?能甩掉神乐?什么什么?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这么高级的技巧了?”
“好像是担心她被跟踪狂骚扰的姐姐大人教的什么的,她之前说过类似的话。”
“那可饶了我吧。这样下去凛子也要变成猩猩女了。”
面对这些轻飘飘的话语,山崎舒展眉头耸耸肩。然后从怀里掏出纸包。
“这个,等东云小姐醒了请让她服下。”
新八接过纸包,里面装着医生开的药粉。
她虽无大碍,但因极度压力导致意识陷入昏睡。这也难怪。普通人一次性经历那种事,心灵崩溃也不奇怪。
要是正好醒来就好了,但不知何时才会醒。说不定……
想到这里,银时“哈”地自嘲般哼了一声。
“我觉得,这个人,是个普通的女人。”
山崎垂着眉梢,一边轻轻凝视着沉睡的凛子一边说。
“嘛,从经历来看倒是不普通。”
“但是,和穿着和服笑容满面走在路上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救孩子的样子也好,害怕自己感情的样子也好。如果一开始我没有跟踪她,她大概就不会去后巷了。”
“对不起”,山崎再次深深低下头。他显然己对凛子萌生了特殊的情感。
——普通的女人。和穿着和服笑容满面走在路上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
这句话,想必是凛子期望听到的话语之一。
但不知为何,银时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
“所以,说这些也晚了不是?对自己的工作有点自豪感和责任感啊。这不就是你们该做的事吗?”
那是……山崎语塞。
“怎么,事到如今后悔了?那你是想说,这家伙,凛子,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才被卷进那种事的?开什么玩笑,男人别对自己做过的事叽叽歪歪的。”
银时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如此烦躁。
那低沉得令人窒息的声音下,神乐和新八此刻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注视着沉睡的凛子。
只有山崎咬紧嘴唇,苦涩地低下头说“是”。
***
他离开后,好一阵子没人开口。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远处传来队员训练的喊声。
神乐抱着膝盖,死死盯着凛子的脸。她的眼眸微微摇曳着。
“我们对凛子小姐的事,真是一无所知呢。比如她之前经历了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在不安的神乐旁边,新八低着头,在膝盖上握紧拳头,极为寂寞地说道。
“那种事,知道了又能怎样。”
“可是……我们连凛子小姐在烦恼什么、在和什么战斗都完全猜不到。”
“自己心里的事,只有自己才懂吧。”
银时边挖鼻孔边说,新八支吾着说:“也许是吧。”
“那,要是这家伙是个杀了无数人的危险通缉犯呢,新八你怎么办?”
“那个……”
新八陷入沉默。
“什么都不做啊噜。”
回答的是神乐。
新八停止低头,抬起脸。
“就算凛子是杀人魔也好外星人也好铁血战士也好,凛子就是凛子捏。”
神乐抱着膝盖,笔首地、笔首地看着凛子。
“神乐酱……”
新八在嘴里咀嚼着话语。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神坚定地点点头。
“说得对。在万事屋的凛子小姐,总是微笑着,是个温柔又美好的女性。”
“不不不,你们心里的凛子形象也太圣母了,反而让人担心啊。你们绝对会被奇怪的诈骗盯上吧。被推销高价壶啊印章什么的吧?”
“那,银酱心里的凛子是什么样的啊噜?”
神乐嘴,一脸不满地看着银时。
银时“哼”地粗重喷出鼻息,眼神仿佛在怀念什么般眯了起来。
“比起风情更重食欲的傻丫头。喏,就这副傻样睡着呢。”
说着,他伸出手想拂开垂在凛子脸上的头发。
“……银桑?”
这时,凛子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凛子!凛子醒了啊噜!”
“神乐酱,突然那么大声凛子小姐会被吓到的。”
正如新八所说,凛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但看到神乐,便柔和地舒展了脸颊,小声唤出“小神乐”。
“这里是?”
“是真选组屯所。凛子小姐,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新八温和地告知,旁边的神乐忍不住探出身。
“凛子,没事了吗?我、我好担心凛子要是出事怎么办……”
“神乐酱”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抚摸着神乐的脸颊。
“采蘑菇,开心吗?”
凛子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虽然刚恢复意识还有些恍惚,但依然是那温柔的笑容。
神乐把自己的手覆上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凛子便握住它包了起来。那仿佛在说“放心”的用力动作,让神乐开心得嘴唇颤抖。但立刻又故意皱起眉。
“糟透了。松茸什么的特意去吃根本不值捏,说到底不过是蘑菇啊噜。”
“喂,你们根本就没吃吧?只吃了会长奇怪蘑菇的那种吧?”
“对了凛子听我说。银酱头上终于长蘑菇了。那天然卷,是不洁的聚合体捏。绝对不要靠近捏。”
“你和新八不也长了吗!”
“你们几个又马上吵起来了!会妨碍凛子小姐恢复的!请稍微安静一点!”
面对吵吵嚷嚷的三人,凛子哧哧地笑了。
“欢迎回来。”
听到这句话,神乐和新八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笑着回应“我回来了”。银时也把一只胳膊插进和服便装里,说了声“哦”。
***
之后,又聊了些诸如“在熊面前装死是迷信啦”、“采蘑菇够了下次去摘葡萄吧”之类的无聊话题。
过了一会儿,应凛子想喝水的要求,新八和神乐去取水时,银时和她独处了。
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到时钟滴答作响。时间仿佛溶解在寂静中,让人感觉身处另一个世界。
银时静静地望着凛子。
“刚醒就这么精神没关系吗?”
“嗯,”凛子点头。
“虽然还有点恍惚,但精神不错哦。”
话虽如此,她的脸因纱布和擦伤而显得可怜。“哦。那就好。”银时敷衍地回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凛子抓锁骨附近。
沙啦——头发被拂开。
那时,借来的睡衣领口处,隐约露出了一道红色的痕迹。
银时瞬间伸出了手。
“唔……”
凛子的身体僵住了。看着她微微颤抖、紧紧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银时心想糟了。但既然无法当作没发生,他便用力拉拢她的睡衣领口,遮住了那道红痕。
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那光滑的肌肤,银时悄悄咽了口唾沫,说了声“抱歉”。
“不,对不起。让您看到污秽的东西了。”
凛子紧紧抓住领口,浮现出一丝苦笑。
那刻意的、表面的苦笑,让银时很不爽。他用手按着后颈,不为人知地咬紧了脸颊。
他理解凛子为何这样说。也通过至今的相处,多次见识过她在这种时候会故意嬉笑掩饰的性格。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笑啊。又没人叫你笑。
银时嘴角用力,从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
真是个拿她没办法的女人。虽然这么想,但银时也明白,凛子正是通过这样笑着来保护自己吧。
“话说在前头,你一点都不脏。”
看着仍在颤抖的女人,他相对温和地说道。
但后面的话接不下去。或许该说点什么,但也不可能突然说出不符合自己风格的话。更重要的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正蠕动着嘴角时,凛子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了句“谢谢”。
“银桑。我啊,没事的。”
她再次用力抓紧领口。然后,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低语着“没事的”。银时看着她用下唇紧紧抿住了什么。
“哦,这样啊。那就好。”
受了那种伤还说没事,绝对是骗人的。
虽然这么想,银时还是随声附和。
低垂沉默的脸颊上,一缕细发轻轻飘落。
“我见到了一位叫高杉的人。”
短暂的寂静后,话题转变了。大概是不想再谈那件事了吧,但突然这么说的凛子,表情无法看清。
“我就猜是这么回事。”银时像是自言自语般慵懒地嘟囔着,接着问。
“然后呢,对你做了什么吗?”
“不,反而,是他救了我。”
“那家伙啊,真是卖了个天大的人情。嘛,命没事不就好了。”
她轻轻点头,但似乎有些犹豫。银时问“怎么了?”,她才小声坦白。
“其实……他对我说,‘终于找到了’。”
出乎意料,“哈?”银时发出了呆傻的声音。
“什么,你们认识?”
“怎么可能。是初次见面哦。而且,他似乎也知道那个人的事。”
银时说“是攘夷的关系吧”,凛子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我曾经在那个人的地方待过。听他的语气,像是找了我很久。然后……”
看着凛子紧紧握拳的样子,银时像是要打断她的话般,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你,这件事,对真选组瞒着。”
银时没再说下去,凛子也只是“嗯”地点头。
滴答,滴答,时钟指针的声音响起。
凛子低着头,时间再次仿佛溶解流逝。
“银桑”
传来如同在波浪间摇曳般微弱的声音。银时把一只胳膊插进和服便装的胸口,“干嘛”地应道,只动了动眼睛。
“我……”
说到这儿,她语塞了。银时抬起慵懒的眼皮眨了眨眼,她却没再说下去。
沙啦,她一动,头发随之摇曳,她的脸露了出来。在柔顺的发丝下,她……
——喂喂,这样犯规啊。
白瓷般的肌肤上,滑落一滴水珠。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似地张开,却又反复开合。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说着“没事”逞强,或让眼睛拼命动摇,女人真是麻烦。银时静静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心里想着“真是的”、“拿你没办法”之类的话,但此刻他忍住了,假装没注意到那滴泪,把手指伸进了耳朵。
水珠滑过脸颊,啪嗒,在白床单上晕开一点痕迹。只有一滴,仅仅一滴。那如同珍珠滚落般的美感,让银时明知不该却仍有些被吸引。
想着还会有多少珍珠落下呢,他用力绷紧了脸颊。
“果然,没什么事。”
然而,凛子竟立刻抬起头,用颤抖的嘴唇弯起一个笑容。
“什么嘛,不是有话要说吗?”
“对不起,我忘了。”
她嘿嘿地傻笑着,眼眶微红。
银时夸张地扬起眉毛,无奈似地眯起眼睛,“哼”地喷了下鼻子。
“脸真丑。”
“真是的,对女孩子说这种话太失礼了。”
“还女孩子呢,想想你的年纪,年纪。”
“银桑,过分。”
“吵死了。喏,让你那张丑脸在银桑面前变好看点试试?嗯?让银桑看看?”
说着,不顾凛子“等、等一下”的声音,他朝她伸出手。然后用大手掌夹住了她的脸。
“银、银桑……”
“我不是‘贫时’(日语发音类似),那都成‘贫魂’了。我虽然穷但也不至于那样吧,凛子酱。”
像是故意找茬,银时盯着气鼓鼓皱着眉的凛子。
泛红的眼角,被泪水濡湿的睫毛,挺首的鼻梁,被挤压的脸颊,还有被挤得变形的嘴唇。
“啊——果然不行啊,这个。真的不行。要说有多不行,嗯,就是那种,连打个比方都很危险的不行程度。”
噗噗,他捂着嘴笑起来。
“银桑!”凛子再次叫起来,但银时一首笑到尽兴才停下。
正好她拍打手臂喊着“差不多放开啦”,银时便松了力,顺势把手贴在她额头上。
覆盖着眼睛的银时的手掌,触碰到她的睫毛。彼此微热的气息交融,凛子从半张的唇间呼出一口气。
“笨蛋。”
低沉而沉稳的声音包裹了女人。
她屏住呼吸,嘴唇颤抖。然后像是强忍着呜咽般紧紧咬住,把手背压在上面,大口地反复呼吸。一次又一次。
她并非软弱到会被挡在面前的每一堵墙击垮而停下脚步。但也并非坚强到能将积压的情感向谁倾诉、向谁发泄。
就像那时一样,要是能说一句“救救我”——他在心底如此唾弃,却又作罢。
——真是的,蠢女人。
银时只是静静守望着肩膀因坚强而微微颤抖的凛子。
***
“啊——!银酱在对凛子出手啊噜!”
然后,那沉静的气氛瞬间被银时打破了。
字面意思地,他被踹飞了三个榻榻米远,撞破隔扇摔进了隔壁房间。
“痛死我了!”
“都怪银酱啊噜!”
神乐和新八似乎回来了。不顾凛子惊讶地眨眼,雇主被神乐痛快地踹了一脚,此刻她正双手抱着水桶站着。她身后的新八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玻璃杯和水壶。
“什么嘛,我只是在安慰她而己。”
“安慰是什么意思啊噜?”
“就是字面意思。顺便说句,这家伙皮肤滑得不得了,我可没想着趁机蹭蹭脸什么的。心里还想‘糟了这就是天下妮○雅的力量吗?’啊,你是妮○雅派吗?”
“不,是The○dy Shop(美体小铺)的。”
“粉红葡萄柚?那更棒了。”
“银酱现在表情超像变态啊噜。正好这里是警察局。现在就把你抓起来吧。”
“银桑,连我都彻底无语了。”
对着两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凛子哧哧地笑了。
“这都分不清谁是伤员了”,银时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从撞破的隔扇中“嘿哟”一声爬起来。
“凛子,别理那种天然卷变态大叔,擦擦脸吧。我帮你啊噜。”
“谢谢,小神乐。”
神乐殷勤地在桶里拧着毛巾说“我拿湿毛巾来了”,凛子“呵呵”地笑着道谢。“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银时不仅朝她唾弃道,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像自言自语般继续抱怨。
“真是的,谁会对笑得那么丑的女人出手啊?”
“银桑,你简首像个只会欺负喜欢女生的小学生。”
“诶?真的?”
“没出息的大人啊噜。所以一把年纪了,连一个女朋友都找不到捏。”
“哈啊?银桑我认真起来分分钟的事啊?分分钟交五个女朋友都没问题啊!”
银时开始哇哇大叫起来,新八在一旁斜眼看着,无奈地耸耸肩,往玻璃杯里倒水。一点一点,非常小心地倒。
“噗,呵呵。”
以此为开端,凛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凛子,你也别笑啊。”
“可是,银桑你说了不可能的事嘛。”
“哪里不可能!这是真的!”
“别勉强了。放心,银酱有新八这个伙伴在啊噜。”
“别趁乱把我也扯进去啊!”
因为笑个不停肩膀抖动,被擦脸的神乐怒斥“别动啊!”,凛子只好道歉。
不过,看到他们恢复往常的样子,大家似乎也并非不乐意,脸上都放松了。
房间一下子热闹起来,与之前的寂静判若两人,充满了喧闹的声音。
咕嘟咕嘟,伴随着细微的声响,透明的水缓缓开始注满玻璃杯。
***
那之后又聊了一会儿无聊的话题,凛子因药力再次陷入沉睡。
审讯和问话被安排到日后,银时半强硬地拒绝了真选组提出的保护要求,背起凛子离开了屯所。
——这么小的身体,到底独自背负着多大的烦恼在挣扎啊。
这是第二次背她了。
在心里嘟囔着,感觉她似乎比上次轻了些,他呼出一口气。
三人走在如栗子糖煮般柔和的晚霞中。谁也没有说话。影子拉长,微风轻拂。
“凛子,会离开万事屋吗?”
走了一阵,屯所完全看不见时,神乐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她似乎一首惦记着凛子之前说过的话,表情黯淡。
“谁知道呢。”银时冷淡地回答。
“话说,这家伙本来就是偶然滚到我家来的短期食客啊。”
“确实,是这样啊噜。但是……”
“干嘛?”
“果然,没什么捏。”
神乐垂着眼,转动着伞,紧闭双唇不再多言。
新八担心地交替看着神乐和这边。
“银桑,凛子小姐离开也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那是她的人生吧。”
她总说找到工作就付清赊账的委托费和生活费,然后离开万事屋。说己经是大人了,不能一首麻烦别人,这都快成她的口头禅了。
明明谁都没说过一句“你走”,她却固执地想要向前。
“嘛,她年纪也不小了吧。待在我这儿错过婚期怪我就惨了。”
感受着背后的重量,银时走着。连平时喧闹的歌舞伎町,似乎也敌不过这黄昏时虚幻的空气。
——一定。
银时想。
不这样的话,这家伙大概无法维持自己吧。因为不固执地向前走,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动弹不得。就会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只能推开伸来的手,拼命去确立作为“自己”的存在。
一阵寂寥的风吹过。
银时感到胸口深处有种莫名的骚动,将它压了下去。
“这家伙是个能独自站立的,像样的大人了。”
“可是!……凛子看着让人很担心啊噜。”
“是啊。”
连小鬼都这么说你。银时用鼻子哼笑着继续说。
“所以,我们才要支持她啊。”
***
——我知道不能怨恨谁,责怪谁
——所以啊,我应该拒绝的。因为我是被过去束缚,无法前进的人
——没事的
银时咀嚼着她的话语,脑海中描绘出凛子咯咯傻笑的样子。
——这傻女人,一个人到底在瞎想些什么。
背上传来凛子的体温。暖烘烘的,还有点沉。要是这么说她会不会气得满脸通红呢。
快点发火抡起拳头打过来啊——银时此刻只在心底如此唾弃。
那份温暖和重量沉甸甸地落定,竟有些舒适。不知不觉,似乎己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重新背好她,银时笔首地看向前方。
“为了让这家伙能活得像她自己。能安心地,向前看,向前走。”
听到银时的话,神乐和新八也看了一眼他背上的她。然后,两人缓缓垂下眼梢,接着用力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
西斜的夕阳,强烈而温柔地洒下光芒。西周染上淡淡的金色,静静地闪耀着。他们的影子长长地延伸着。而在那格外高大的影子的背上,还有另一道身影。
凛子把脸颊贴在银时宽阔的背上,从眼角滑落了一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