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的梅雨季来得黏腻不堪，城东派出所门口的梧桐树像泡发的海绵，不断滴着混着树胶的水珠。
祁同伟刚给周志勇办完社区监护移交，警服下摆还沾着老人硬塞的艾草 —— 说是能驱邪，却盖不住值班室里老式电话机的塑料味。
第三次电话响起时，他正对着《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修订稿琢磨，笔尖在 "软暴力" 条款旁停住。
接起电话，菜市场张叔的哭腔炸开："祁警官！我存折上三千块没了！骗子说中了美国互联网大奖！"
话筒里传来搪瓷缸摔地的脆响，混着老伴的咒骂："老东西连电脑都没摸过，还敢汇钱！"
警用摩托车在青石板路打滑，祁同伟的雨靴踩进积水，泥点甩在车把上。
拐进老旧小区时，看见张叔蹲在单元门口，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纸，后背弓得像张生锈的渔网。
老人穿的蓝布衫还是派出所十年前送的慰问品，袖口磨得透亮，露出发白的秋衣。
"您看这通知书，"
张叔抖着手递过信纸，边缘带着鱼腥味，"说中了十万美金，先交 3888 块手续费。"
金灿灿的 "美丽国微软中国分公司" 公章盖得歪扭，右下角兑奖热线是 16 位数字，在潮气里泛着油墨晕染的痕迹。
汇款单上收款人名 "王建国" 的 "建" 字少了一竖，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祁同伟摸纸张纹理，是街边打印店的 70g 复印纸，抬头纹滴下的雨水把 "国际互联网中奖通知书" 的 "" 泡得模糊。
张叔老伴冲出来，挥着泛黄的存折："他卖了三个月鲫鱼，每天天不亮蹲码头挑鱼，手指头都泡裂口了......"
老人抹泪时，腕上银镯子晃着，那是结婚时打的，边缘磨得发亮。
警务室里，王大爷在白板画诈骗时间轴，烟袋锅敲着日历："4 月 20 日李大爷，5 月 5 日赵阿姨，5 月 12 日张叔......"
他突然抬头，镜片蒙着水汽："都是订《老年文摘》的独居老人，汇款全在朝阳区农行三分理处。"
祁同伟把张叔的 "中奖光盘" 塞进所里那台联想电脑，光驱 "咔咔" 响半分钟，屏幕弹出满屏乱码，像无数黑蚂蚁在白背景爬。
他在GA大学讲网络安全课，2000 年 "爱虫" 病毒肆虐时，国内大多单位还用 56K 拨号上网，这种伪装中奖的病毒，正利用老人对新技术的恐惧。
"小李，收辖区所有网吧营业执照，特别是新世纪网吧。"
祁同伟敲警帽，"再找学网络技术的大学生。"
他在白板画诈骗链条：广告投放→电话诱骗→伪造文书→异地洗钱，每个环节标 "针对老人认知盲区"。
第三天傍晚，祁同伟带三名协警蹲守郊区废弃针织厂。
梅雨季蚊子毒，隔着制服叮出红疙瘩，他盯着二楼窗户的荧光屏微光 —— 那是老式 CRT 显示器的幽蓝，像深海发光生物引诱猎物。
"来了！" 网管小吴压低声音，笔记本电脑显示 IP 追踪结果，"用高校教育网拨号，十分钟换一次 IP，和周明远案算抛物线似的，算准追查盲区。" 小伙子 T 恤被汗水浸透，键盘沾着烟灰。
踹开门瞬间，霉味混着方便面味扑面而来。
六个年轻人挤在三间宿舍，每人面前两部二手手机和针式打印机，墙上贴着 "话术升级表"，红笔圈着："孤寡老人重点：海外亲属、医疗急救、政府补贴"。
最里面瘦高个正念 "法院传票"，转身时眼镜片反射电脑光，像受惊的夜行动物。
"警察！不许动！" 祁同伟警号闪光，看见瘦高个抽屉的伪造公文，底层压着《计算机网络基础》，扉页写 "汉东职院 2000 届 陈明建空白处记着："老人接电话先问 ' 孩子在国外吧 '，停顿超三秒是突破口"。
审讯室里，陈建军手指敲桌面 —— 长期打字的习惯："帮 ' 香港万利公司 ' 打工，说这是电子商务创业......"
当祁同伟翻出他手机里母亲的照片，老人在菜市场卖菜的场景刺痛了他，喉结滚动："我妈每天蹬三轮车跑二十里，想攒钱给她治病......"
案情分析会到凌晨，省厅网监科技术员对着中毒硬盘摇头："这种利用拨号漏洞的诈骗，省内首例。"
祁同伟却想起孤鹰岭用几何推毒贩路线，在黑板画虚拟与现实的映射："他们用技术建看不见的 ' 高空抛物 ' 现场，把危险藏在老人不懂的技术壁垒后。"
他连夜写的《防治建议书》特别加了 "电子证据固定" 和 "特殊群体技术警示"。
王老批注次日传回："将此案作 ' 利用信息网络违法 ' 典型，纳入条例修订技术防范章。"
张叔来领被骗钱时，怀里抱铝饭盒，掀开是两条活鲫鱼："祁警官，码头刚捞的野生鲫，给您熬汤。"
老人粗糙的手掌上，鱼鳞片划的血痕未结痂，执意把鱼塞值班室："我儿子在深圳电子厂，半年才打电话，您比他贴心......"
派出所公告栏换新海报，美院志愿者画了组漫画：戴老花镜爷爷对电话摇头，配顺口溜：
"陌生电话要警惕，中奖退税是骗局；
积蓄汇前问子女，警察永远保护你。"
小吴教老人识别来电显示，赵阿姨突然喊："原来 138 开头的不一定是我闺女！"
梅雨季末，祁同伟收省厅转发的公安部通报，全国打击 "拨号网络电信诈骗"，附件是他写的技术方案。
想起抓捕现场：陈建军电脑桌面是母亲在菜市场的照片，相框边贴着他大学 "优秀团员" 奖状。
深夜值班，窗外雨声夹着调制解调器 "滋滋" 的拨号音 —— 新世纪网吧年轻人在帮老人装防诈骗软件。
祁同伟望墙上 "网络安全示范社区" 铜牌，忽然明白：当技术反噬弱者，法律必须长新牙 —— 就像暴雨中撑断梁，如今要在数字迷雾里为老人筑防火墙。
这不再是学术理论，而是基层民警手中的凿子，在现实与虚拟交界处，开凿让阳光照进的裂缝。
清晨阳光穿透云层，见张叔推自行车经过，车把收音机播防诈骗知识。
那些藏在拨号音里的陷阱，终将在法律光照下无所遁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