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后,七侠镇的秋夜重归寂静。济世堂庭院的寒菊在薄暮里凝着冷露。檐角最后一声品酒会的喧闹余韵也散尽了,只剩李药斜倚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空了的酒壶。
“麻烦……”他对着空壶嘟囔,眼风却扫过庭院角落。
暮色沉沉处,一道孤峭身影正缓缓拔剑。燕十三的动作很慢,仿佛剑鞘里凝固着千钧之重。黑鞘褪下,露出的剑身并非寒光凛冽,反而透着一种暗沉的乌色,如同凝固的旧血。他起手毫无花哨,只平平一刺——霎时庭院里风骤起,落叶打着旋儿被无形的锋刃绞碎!肃杀之气劈开满院药香,惊得药圃旁假寐的傻狗豁然抬头,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威胁嘶鸣。
“呜嗷——!”
李药却只懒懒掀了下眼皮。他早习惯了这柄凶剑的气息,甚至嗅得出那剑气里裹挟的、独属于三少爷谢晓峰的铁锈味——当年翠云峰顶,燕十三正是用这柄夺命十三剑,逼得剑神谢晓峰弃剑认输,却也自此沉沦于“无法杀死对手”的魔障。
“又在琢磨那第十五剑?”李药拎着酒壶晃过去,停在剑气波及的边缘,衣袂被激荡的劲风刮得猎猎作响,“杀气腾腾的,吓着我的草药了。”他随手摘了片被剑气扫落的紫苏叶,指尖一搓,清冽辛香散开,冲淡了空气中的锋锐。
燕十三剑势不停,身形如古松虬劲,剑尖却凝滞半空,微微发颤。那乌沉剑身上似有血光流动,映着他眼底深潭般的死寂。“……杀不了。”三个字,像从齿缝里磨出的冰渣。这柄饮过无数高手血的剑,终究饮不到最渴求的那一口。翠云峰一战后,谢晓峰弃剑归隐,燕十三的剑道也走入绝壁,再无寸进。守护济世堂,更像是困兽舔舐伤口,而非凤凰涅槃。
李药嗤笑一声,将酒壶抛过去:“杀不了就杀不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剑是凶器,也是器物。器物若不能为人所用,束之高阁便是,何必日日拿出来,再往自己心口捅一回?”他指尖捻着一根银针,针尖在暮色里闪着微芒,“喏,我这针也是器物,能活人,也能伤人。但在我手里,它只救人。”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重锤敲在燕十三心头——剑客的执念,在医者眼中竟成了器物使用的选择?颠覆性的认知让他剑尖的颤抖停滞了一瞬。
燕十三沉默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滚过喉头,灼热感压下心口冰寒。他反手将酒壶掷回,剑尖终于垂落,那股欲破笼而出的凶戾剑气缓缓收敛,庭院里令人窒息的锋锐感随之消散。傻狗喉咙里的呜咽低了下去,重新趴伏下去,只是耳朵依旧警觉地支棱着。
“器物……”燕十三着乌沉剑身,低语重复。剑鞘上的纹路冰冷硌手。
廊下珠帘轻响,怜星捧着一盏温好的药茶走出。素白衣裙拂过台阶,带来清寒的梅香。她先瞥了一眼燕十三手中那柄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凶剑,目光便落在李药身上。
“夜深露重,莫要贪凉。”她声音清凌,将温热的药盏塞进李药微凉的手心。指尖相触,她飞快地缩回手,耳根却染上薄红。目光转向药圃旁小山似的傻狗时,那份清冷便化作了笨拙的讨好。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酱肉,试探着递到傻狗嘴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傻狗……吃肉?”
傻狗掀起眼皮,湿漉漉的黑鼻子翕动两下,金棕色的眼珠瞥了酱肉一眼,又懒洋洋地闭上。粗壮的尾巴敷衍地扫了下地面,算是回应。怜星的手僵在半空,晨光里被狗尾“打脸”的委屈又漫上心头。她抿着唇,默默收回酱肉,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李药的袖角。李药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低声笑:“它精着呢,认主。下回用我吃剩的骨头试试?”怜星指尖蜷在他掌心,轻轻“嗯”了一声,那点委屈便被掌心的温热悄然熨平。
夜更深,墨色泼天。济世堂陷入沉睡,只有燕十三房中一点如豆烛火摇曳,映着他在墙上挥剑的孤影。剑势沉滞,每一次挥出都似拖拽着无形的锁链。他反复刺出,收回,汗水浸透单衣,眼底的挣扎与戾气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器物……若不能斩杀宿命之敌,这剑,这双手,还有什么用?
三更梆响,万籁俱寂。药圃深处,正将毛茸茸脑袋搁在前爪上的傻狗,耳朵倏然一抖!
它猛地抬头,鼻翼急促开合,喉间挤出极度压抑的“呜呜”声,如同闷雷滚过胸腔。黑暗中,那对金棕色的眼瞳倏然收缩,死死钉向西侧院墙——浓重的夜露气息里,混进了一丝劣质汗味、铁器的腥锈,还有……血腥杀伐的恶意!
“嗷——呜!”低吼炸响,庞大身躯如金色闪电般窜起!
几乎同时,西墙根下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一个黑衣身影正欲翻墙而入,脚下一块松动的墙砖被他踩塌!惊呼未出,一股腥风己扑面而至!傻狗小山般的身躯凌空扑至,巨大的前爪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拍下!“砰!”沉闷的撞击声伴着骨裂的脆响,那黑影如同破麻袋般被掼在墙上,滑落在地,胸骨塌陷,口鼻喷血,瞬间昏死过去。
“有硬点子!放箭!”墙外响起气急败坏的嘶吼,正是黑风寨疤哥的声音!
“咻!咻咻!”
数支弩箭撕裂夜幕,带着凄厉尖啸首扑庭院!箭头淬着幽蓝,显然喂了剧毒!
檐下阴影里,一道更快的影子动了。
燕十三!
他根本未拔剑。人如鬼魅般切入箭雨,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缕凝练如实质的灰白剑气,在身前划出一道玄奥的圆弧。时间仿佛凝滞,激射而至的毒箭撞上那道无形气圈,竟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潭,去势骤缓,箭杆寸寸碎裂!木屑铁渣簌簌落地,连箭头上的幽蓝毒芒都被剑气绞得黯淡消散!
“剑气留形?!”墙外传来疤哥惊恐到变调的嘶喊,“撤!快撤!”
晚了。
燕十三身影一晃,己如轻烟般飘出院墙。墙外惨叫与骨骼断裂声只急促地响了几下,便彻底死寂。夜风卷来浓重的血腥味,随即又被他身上散发的、更凛冽的剑气冲淡。
片刻后,他提着一个软绵绵的黑衣人翻墙而回,像丢垃圾般扔在昏厥的同伙旁边。那人手脚关节以诡异角度扭曲,显然是被重手法瞬间卸掉,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喉咙嗬嗬作响,却发不出完整音节。燕十三看都未看脚下败犬,只对李药微一颔首:“黑风寨七人,为首疤脸逃了。”声音冷硬,毫无波澜。
李药的目光却落在他并拢的剑指上。指尖残留的剑气尚未散尽,依旧吞吐着锋锐的灰白毫芒,但那股原本盘踞其上的、欲吞噬一切的毁灭死意,却淡了。反而透出一种守护的凝练与……克制的新生。
“你的剑变了。”李药忽然道。
燕十三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那缕剑气温顺地盘旋着,不再躁动。杀伐依旧在,但内核己然不同。器物……守护之器……一丝明悟如电光火石劈开混沌。困住他多年的、名为“谢晓峰”的绝壁,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收指回袖,指尖剑气消散无形。院中令人窒息的紧绷感随之冰融。
李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扁玉瓶,随手抛给他:“新配的‘春风酿’,能温脉养气。试试?”燕十三沉默接过,拔开木塞,一股温醇暖香散开,融入秋夜清寒。他仰头饮尽,一线暖流自喉入腹,缓缓涤荡西肢百骸,连心口残留的冰封郁气都似化开些许。
他垂眸看着空瓶,又抬眼望向墨色天穹,良久,低哑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剑……或许不必只为杀。”
李药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牵着怜星往回走,闻言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器物之道,存乎一心。守得住这院里的药香酒气,比斩尽天下高手有意思多了。” 声音渐低,消失在合拢的房门后。
檐下烛火被风吹得摇晃,在燕十三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他低头看着空酒瓶,瓶身冰凉光滑,映不出持瓶人眼底翻涌的波澜。良久,他五指收拢,将那空瓶攥入手心,如同攫住一缕微茫却真实的暖意。
庭院重归寂静。傻狗绕着地上两个昏死的黑衣人转了两圈,喉咙里咕噜一声,确认再无威胁,便甩着尾巴踱回药圃旁,庞大的身躯挨着李药房门伏下,像一尊忠诚的金色门兽。
夜色如墨,新翻药圃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残留的剑气微芒、酒香药味,在济世堂的院落里无声流淌。院墙外隐约飘来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却被院内更深沉的安宁稳稳压住。燕十三静立中庭,像一柄终于找到剑鞘的孤剑,默然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