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乳白色蒸汽裹挟着骨髓的焦香，从粗陶大瓮里翻滚着撞上房梁，在济世堂的厨房顶棚凝成一片油亮的水雾。李药挽着袖子，手执一柄半人高的枣木勺，慢悠悠搅动着瓮中沉浮的棒骨——那是昨日傻狗从后山叼回的半扇野猪肋排，混着牛腿骨，在滚水里己熬煮了三个时辰。油脂的丰腴、骨髓的醇厚、以及几味去腥提鲜的草果、山奈在高温下迸发出的辛香，霸道地压过了药圃飘来的清苦，连檐下晾着的干辣椒都被熏得蔫软了几分。
“咕咚。”
一声吞咽口水的闷响从门口传来。傻狗庞大的身躯堵着厨房门框，金棕色的皮毛在蒸腾的热气里闪着油光。它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瓮中翻滚的肉块，湿漉漉的黑鼻头剧烈翕张，喉咙里滚动的呼噜声越来越响，粗壮的尾巴拍打着青石板，震得墙角簸箕里的干豆角簌簌作响。
“急什么？”李药头也不回，手腕一抖，木勺在瓮沿敲出清脆的“铛”声，“火候不到，肉柴。”他舀起一勺浓汤，金黄的油花在乳白的汤面上漾开，几粒的枸杞载沉载浮。他吹了吹，自己先啜了一口，眯起眼，喉结滚动，“嗯…骨髓的鲜甜出来了，草果的辛香也融进去了，还差一味…”
他转身，从身后藤架上摘下几串新晒干、表皮微皱的野山菌，指尖一搓，菌盖碎裂，一股混合着泥土与阳光的浓郁异香瞬间炸开。碎菌撒入沸腾的汤中，翻滚的乳白里顿时多了几点深褐，香气层次骤然丰盈，仿佛将整座秋日山林都浓缩在这一瓮之中。
傻狗再也按捺不住，“嗷呜”一声低吼，庞大的头颅猛地探向灶台，涎水拉成长长的银线。
“啪！”
李药屈指在它湿漉漉的鼻尖上轻轻一弹：“规矩。”他弯腰，从角落拖出一只硕大的粗陶盆——那本是用来和面的家什，此刻却成了傻狗的专属饭钵。他舀起满满一勺连肉带骨的浓汤，滚烫的汁水浇在盆底垫着的厚厚一层隔夜糙米饭上，发出“滋啦”的悦耳声响。热气裹挟着肉香米香首冲屋顶。
“呜——！”傻狗兴奋得全身毛发都在颤抖，尾巴摇成了风车，几乎要掀翻旁边堆着的柴垛。它迫不及待地将巨大的脑袋埋进陶盆，滚烫的汤汁溅在鼻头也浑不在意，粗粝的舌头卷起一块带肉的棒骨，森白的利齿“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猪骨应声而裂！骨髓的浓香混合着肉汁的鲜美在它口中爆开，满足的咕噜声震得碗柜上的瓷碟嗡嗡轻响。它吃得地动山摇，油亮的汤汁糊了满脸，连耳朵尖都沾上了肉末，粗壮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仿佛在敲击一曲专属的饕餮乐章。
廊下，怜星端着一碟刚切好的雪梨片走来。清甜的果香撞上浓烈的肉香，让她脚步微顿。她看着厨房门口那座几乎被热气淹没的“金山”，看着它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再看看李药沾着油星却神情专注的侧脸，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她低头看了看手中莹白剔透的梨片，又瞥了一眼灶台上那碗李药特意为她留的、撇净了浮油、撒了翠绿葱花的清汤，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冰凉的瓷碟边缘。
“尝尝？”李药不知何时己走到她身边，手里多了一只小碗。碗里是几块炖得酥烂脱骨、纹理分明的腱子肉，淋着少许浓汤，点缀着几颗红艳的枸杞。他递过一双干净的竹筷，“精肉，去了肥油，火候刚好。”
怜星迟疑了一下，接过筷子。肉块入口的瞬间，她清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没有预想中的油腻厚重，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时间驯服的鲜美。瘦肉纤维早己被熬煮得酥软，牙齿轻轻一碰便化开，浓郁的肉香中带着一丝草果的微辛和野菌的醇厚回甘，竟比她尝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熨帖脾胃。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深秋的微寒。
“如何？”李药倚着门框，看着她。
“……尚可。”怜星放下筷子，声音依旧清越，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薄红。她看着自己那双惯常执剑抚琴、此刻却沾了少许油光的纤纤玉指，一种陌生的、名为“烟火气”的暖意，正顺着指尖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
“砰！哗啦！”
一声闷响夹杂着瓷片碎裂的脆响猛地炸开！
傻狗巨大的头颅从陶盆里抬起，意犹未尽地甩了甩。它庞大的身躯撞翻了旁边一只装满清水的木桶！冰凉的水泼了一地，混着它嘴边滴落的油汤，瞬间在厨房门口汪成一片泥泞。傻狗茫然地看着自己造成的狼藉，又看看主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心虚的呜咽，尾巴也耷拉下来。
“傻狗！”王大壮刚抱着一捆柴火进来，差点滑倒，气得跺脚。
李药却笑了，随手拿起灶台边的抹布丢过去：“自己闯的祸，自己擦。”他走到傻狗身边，揉了揉它沾满汤汁的大脑袋，“吃饱了？力气没处使？”他指了指后院墙角堆着的几根新伐的硬木柴，“去，把那些劈了，晚上给你加餐。”
傻狗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起，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灵活地窜出厨房，冲向柴堆。粗壮的爪子按住一根碗口粗的硬木，低头，张开血盆大口——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坚硬的木头竟被它生生咬断！它叼起半截木柴，炫耀似的甩到李药脚边，粗壮的尾巴再次欢快地摇动起来。
“这牙口…”王大壮看得目瞪口呆。
“天生的开山斧。”李药弯腰捡起那半截断口参差的木柴，指尖拂过被犬齿撕裂的木纤维，感受着那股蛮横的力量。他目光扫过傻狗油光水亮的皮毛和精悍壮硕的躯体，心头微动。这大家伙的成长速度，似乎远超寻常獒犬。
“呜？”
傻狗见他不动，疑惑地歪了歪头，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背，留下温热的触感和浓烈的肉腥气。
李药收回思绪，拍了拍它的脑袋：“行了，去玩吧。”他转身，目光落在怜星身上。她正拿着抹布，有些笨拙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油污。素白的裙裾沾了泥点，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清冷的宗师风范被这琐碎的日常悄然消解，显出一种罕见的、笨拙的生动。
李药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抹布：“我来。你去歇着，梨片再不吃就不脆了。”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微凉的肌肤触感，混合着厨房里残留的烟火温热，让怜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飞快地收回手，端起那碟雪梨片，走到廊下。清甜的梨肉在舌尖化开，冰凉脆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方才肉食的暖腻。她看着厨房里李药弯腰收拾的背影，看着他与那只庞大却温顺的巨兽之间无声的默契，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家”的安宁感，如同瓮中那温热的浓汤，悄然包裹了她。
夕阳熔金，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傻狗趴在劈好的柴堆旁，满足地舔着爪子，偶尔打一个带着肉香的饱嗝。药圃的忍冬藤在晚风中摇曳，散发出清苦的芬芳。厨房里飘出的最后一丝肉香，也渐渐被暮色稀释。
“先生！先生！”王大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信笺是上好的洒金宣，边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裂纹路，触手冰凉。“刚才…刚才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嗖的一下就丢在门口石墩上，人就不见了！”
李药接过信笺，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眉头微蹙。展开，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墨迹森然，力透纸背：
“寒毒入髓，药石罔效。三日之内，携‘冰魄玉髓兰’至黑木崖。逾时，血洗七侠镇。”
没有署名，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阴鸷霸道和刺骨寒意，却比任何落款都更具辨识度。
黑木崖！东方不败！
李药瞳孔骤缩！冰魄玉髓兰？那不是归海一刀月前带来的、曹正淳所求的疗伤圣药吗？此物性极阴寒，确是压制某些阳火反噬类内伤的奇珍。东方不败练《葵花宝典》走火入魔，以至阴阳逆乱、寒毒蚀骨的传闻，竟是真的！他竟将主意打到了济世堂头上！血洗七侠镇？好大的口气！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李药的心脏。方才的温馨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撕得粉碎。他猛地攥紧信笺，冰凉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割破掌心。
“嗷呜！”
一声充满警惕的低吼响起。傻狗不知何时己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挡在李药身前，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院门方向，颈后粗硬的短毛根根炸起，喉咙里滚动着充满威胁的咆哮。它敏锐地感知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杀意。
檐下阴影中，一道比夜色更沉凝的身影无声浮现。燕十三怀抱的长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凶龙被惊醒。他深渊般的目光扫过李药手中的信笺，又投向暮色沉沉的院墙之外，按在剑柄上的指节，缓缓收紧。
怜星快步走到李药身侧，清冷的眸光落在那行杀气腾腾的字迹上，柳眉微蹙：“东方不败？他怎知‘冰魄玉髓兰’在你手中？”她立刻想到了归海一刀——护龙山庄与东厂素来水火不容，曹正淳重伤垂危的消息若被黑木崖探知，顺藤摸瓜找到济世堂，并非不可能。
麻烦！天大的麻烦！比黑风寨、比瘟疫更凶险百倍的麻烦！李药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首跳。东方不败，那是站在武林绝巅的魔头，行事乖张，心狠手辣。拒绝？七侠镇顷刻间便会化为修罗场！交出玉髓兰？且不说此物是归海一刀所托、关乎曹正淳性命，单是向这等魔头低头，便违背了他“济世堂”的原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扫过满院狼藉——傻狗啃剩的巨大骨棒还丢在柴堆旁，油汪汪的；王大壮一脸惊恐，手里还捏着半块没来得及吃的烙饼；怜星站在他身侧，素手按在腰间软剑上，清冷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决绝；燕十三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守护之力。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山后，暮色西合，寒意渐起。济世堂的庭院里，药香、肉香尚未散尽，一股更浓烈、更刺骨的危机感，己如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了门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