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似一匹浸透了寒水的素绡,沉沉笼着这座皇城。贡院那巍峨高耸的乌头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的漆黑咽喉。
苏晚棠裹在青衿举子的人流里,脚步沉稳,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薄纱帷帽的遮蔽下,锐利地扫视着周遭。寒意无声地沁入骨髓,她拢了拢过于宽大的青布儒衫,指腹悄然滑过袖袋深处那枚冰冷的硬物——凤簪。
簪体被她巧手改制,内里凿空,灌满浓稠的墨鱼汁,簪头那颗青金石在湿冷的晨雾里幽幽泛着蓝光,像凝结不散的寒星。她微微抬首,目光投向贡院东南角那座沉默的角楼。
角楼高处,一扇雕花木窗无声地推开半掌宽的缝隙。
裴砚之的身影凝在窗后,玄色常服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唯有指间那枚墨玉扳指,在稀薄天光下流转着深潭般冷冽的光泽。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雾霭,精准地捕捉到人群中那一点青石幽蓝。
西目相接的刹那,似有无形的弦在雾中铮然绷紧。裴砚之的食指微抬,墨玉扳指不疾不徐,在硬木窗棂上叩击——笃,笃,笃。三声,短促清晰,如同昨夜密谈时约定的暗语落入尘埃。
苏晚棠帷帽下的唇角极轻微地一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随着人流,汇入那象征帝国文脉的森严门洞。
贡院深处,考棚如蜂巢般密集排列,弥漫着陈年木料、劣质墨锭与无数举子身上散发出的混杂气息。
苏晚棠按着号牌寻到自己的考棚,窄仄的空间仅容转身。她放下考篮,指尖拂过冰冷的青石桌面,触感粗糙,带着南地特有的湿凉。
邻座,一个身形瘦削的举子正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来,一声声闷响在死寂的考棚间回荡,撞得人心头烦乱。
卯时三刻,沉重的铜锣在甬道尽头轰然震响,余音在砖墙间嗡嗡回荡,压下了所有细微的杂音。
主考官身着猩红官袍,立于高台之上,声如洪钟,宣读着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科场铁律。随着“发题”的号令,一队神情肃穆的皂隶鱼贯而入,将密封的题卷郑重置于每一张考案之上。
苏晚棠屏息凝神,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挑开了题卷上朱红的火漆封泥。封纸滑落,露出里面雪白的宣纸。
然而,当她看清其上墨字的瞬间,心却猛地向下一沉——竟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策论题,与她昨夜从隐秘渠道所得、此刻深藏于凤簪暗格内的那份“真试题”截然不同!
一丝冰冷的惊疑悄然爬上脊背,如附骨之疽。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考篮上,那普通的竹编纹理,此刻看来竟也透着几分诡谲。
“咳!咳咳咳!”邻座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为猛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心肺咳出胸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咳喘间隙,苏晚棠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微小的白影,从邻座方向被咳喘的气流裹挟着,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脚边。
一张小指宽窄的纸条。
她的心骤然一缩,面上却静如止水,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她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脚,皂靴的边缘极其自然地压住了那点白色。
考场内的时间仿佛被拉得粘稠漫长。巡考的皂吏靴声橐橐,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警惕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埋头苦思的考生。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另一端,苏晚棠才极缓、极慢地俯下身,佯装整理自己略有些松脱的鞋履。
就在这俯身的刹那,她藏在袖中的左手快如闪电,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拈,那张带着邻座病弱气息的纸条己被纳入袖中。
重新坐首身体,她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自己那份“平平无奇”的题卷上,仿佛在苦苦构思。指腹却在宽大袖袍的掩护下,隐秘地着那张纸条的质地——韧而薄,是上好的桑皮纸。指腹下的触感带着细微的凸起,显然其上写满了字迹。
时机稍纵即逝。苏晚棠抬手,从发髻间拔下那支青金石凤簪,动作自然得如同女子理妆。簪尖在考篮竹篾编织的夹层缝隙处看似随意地一挑,一点微不可闻的“咯”声轻响,夹层便张开了一道细缝。
纸条被她用簪尖灵巧地一拨,无声滑入其中。随即簪尖再次轻点,夹层严丝合缝地复原,整个过程快若惊鸿,在监考官眼中,不过是一个考生整理仪容的寻常动作。
她重新将凤簪插回发髻,冰冷的簪体贴着温热的头皮,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指尖再次探向考篮,这一次,目标明确地伸向那刚刚开启又闭合的夹层。她的手指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那张折叠的纸条。指尖捻动,将其展开。
然而,当目光落在那纸上墨迹的瞬间,苏晚棠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握着纸条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笔迹!那铁画银钩、转折处带着独特凌厉棱角的笔迹!她绝不会认错!与凤簪暗格中那张用特殊药水浸泡后才显现的“军械地窖分布图”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轰然撞入脑海——
幽暗的密室,烛火如豆,将裴砚之挺拔的身影投在墙上。他修长的手指正点着案上那张刚刚显形的薄绢地图,指尖划过上面用同样凌厉笔迹标注的秘点:“此乃京畿卫戍要害,一处隐秘军械地窖的分布。事关重大,绝不容有失。”
她曾无数次过那地图上的字迹,感受过那笔锋入木三分的力道,将每一个转折的棱角刻进心里。
此刻,这致命的笔迹,竟赫然出现在科场舞弊的纸条上!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昨夜裴砚之交给她的所谓“真试题”,莫非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那所谓的军械图,难道亦是这巨大阴谋的一部分?冷汗瞬间濡湿了她内里的单衣,紧贴在冰凉的脊背上。
贡院深处,死寂无声,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噬桑叶。苏晚棠端坐于窄仄的考棚内,面前的题卷依旧是一片空白,墨迹未干。
她的目光低垂,看似凝滞在宣纸的素白上,实则所有的感官都被强行压制,凝聚于指尖那份冰冷的触感——那张折叠如刀锋的纸条,紧贴着她的指腹,字迹的凸起仿佛烙铁般灼烫。
邻座那催命般的咳嗽又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在压抑的考棚间显得格外刺耳。苏晚棠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是催促?还是试探?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握笔沉思的姿态,指尖却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极缓、极稳地将那张纸条重新展开一道缝隙。
目光如针,再次刺向那熟悉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墨字。不是相似,是相同!每一处提按顿挫的力道,每一个转折的棱角,都与凤簪暗格中那张关乎京畿安危的军械图标注笔迹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