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晨光，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凉意。
紧闭的窗棂外，巡守侍卫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沉重，铠甲摩擦的金铁之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刮过紧绷的神经。庭院里洒扫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屏息凝神，动作轻得如同怕惊醒沉睡的毒蛇，偶有目光交汇，也立刻惊慌地错开，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在宫墙内弥漫。
巫蛊案的雷霆余威，七日过去，并未消散，反而沉淀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压迫。储秀宫，这个不久前还带着几分新晋贵人住所鲜亮气息的地方，如今彻底沦为一座华丽的牢笼。无形的枷锁套在每一个人的脖颈上，包括这座宫殿名义上的主人——顾明璃。
她坐在临窗的炕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消遣的诗集画册，而是厚厚一叠素白宣纸，旁边搁着砚台与一支细狼毫笔。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研得浓淡相宜，却不是为了书写风花雪月。
抄经。
皇帝的口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恩典”与刻骨的敲打。顾明璃神色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恭谨。纤白的手指执笔，一笔一划落在纸上，抄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为“惊扰宫闱、惹动邪祟”而赎罪，也为“安分守己、静思己过”。
笔尖行走，字迹清秀端丽，力透纸背。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都带着近乎苛刻的规整。她的姿态无可挑剔，低垂的眉眼掩去了所有心绪，仿佛真的沉浸在这赎罪与反省之中。
只有素蟾，偶尔靠近添茶时，能窥见一丝端倪。那抄写经文的动作看似流畅，握笔的指节却在极细微处透出压抑的力量，如同绷紧的弓弦。还有那双眼睛，低垂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阴影深处，再无前几日的惊惶失措，唯余一片沉静的冰海，深不见底，倒映着宣纸上沉默的经文，幽邃得令人心悸。
素蟾的心莫名一紧，不敢再看，慌忙退开。
午膳时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是内务府派来的管事太监，领着一群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和嬷嬷进了院子。他们带来了东西——大捆大捆散发着浓郁呛人气息的艾草、菖蒲，还有成堆的黄色符纸。
“顾贵人，”管事太监站在殿门外，隔着紧闭的门扇，声音恭敬却疏离，“万岁爷和太后娘娘体恤，念着过几日便是中元节，宫中要行大法事，驱邪避秽，安定人心。特意吩咐，各宫都需熏艾挂符，以保清宁。储秀宫这边，奴才们这就动手布置了。”
顾明璃搁下笔，声音隔着门传出，依旧平静无波：“有劳公公费心。陛下与太后娘娘恩典，嫔妾感激不尽。”
门外响起应诺声，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忙碌声。很快，浓烈的艾草燃烧的焦苦气息，混合着菖蒲的奇异辛香，便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弥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素蟾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顾明璃却恍若未闻。她甚至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上的雕花糊纸，落在外间那些忙碌的人影上。那呛人的烟雾，那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深黑的瞳孔里，如同投入深潭的几颗火星，一闪即逝，并未搅动丝毫波澜，反而让那潭水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中元节，鬼门开。宫中历来视此节为大凶之期，需以浩大法事超度亡魂，震慑邪祟。今年的法事，规模只会比往年更盛，只因那场震动宫闱的巫蛊案，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皇帝的雷霆手段并未停止。赵全被拖入慎刑司严刑拷问的消息早己在宫人之中私下流传，绘声绘色，成了新的恐惧来源。内务府这几日更是鸡飞狗跳，被牵连进去的管事、太监、宫女不知凡几。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而这弥漫全宫的、名为“驱邪”实为“清洗”的肃杀氛围，便是皇帝对那场“遗诏”风波的回应——一种无声的警告与铁腕的震慑。
顾明璃收回目光，重新落笔，笔尖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八个字上略略一顿，墨迹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重一分。空气里的艾烟越发浓重了，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的光线，让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如同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纱。
中元节正日，终于降临。
天尚未亮透，整个紫禁城便己被一种庄严肃穆到近乎诡异的气氛笼罩。
沉沉的法螺号角声自大佛堂方向远远传来，低沉呜咽，如同来自幽冥的召唤，一遍遍回荡在宫阙楼阁之间，穿云裂石。紧随其后的，是无数僧侣道士汇聚而成的诵经声，梵音佛号与道门真言交织混杂，宏大、缥缈，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每一座宫殿的窗棂与宫门。
储秀宫内，那熏人的艾草味己被另一种更为霸道的香气取代——焚烧纸钱与特制香烛散发出的浓烈烟火气。黄裱纸燃烧后形成的灰白色烟霭，被晨风裹挟着，丝丝缕缕从门窗缝隙钻入殿内，弥漫开一股呛人肺腑的焦糊气息。
素蟾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此刻更是被这无处不在的烟雾和声浪扰得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她几次看向端坐如松的顾明璃，欲言又止。
顾明璃仿佛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喧嚣。她依旧保持着抄经的姿势，只是面前不再是经书，而是换成了几页画着简单花鸟的素笺。她执笔的手极稳，手腕悬空，笔尖在纸上细致地勾勒着。画的是一丛秋菊，线条简洁，却透着几分孤寒清冷的意趣。
“小主……”素蟾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日这法事阵仗好大，外面……外面诵经声吵得人心慌意乱的……”
顾明璃笔下未停，一朵墨菊在纸上缓缓成形。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素蟾苍白的面孔：“心慌什么？法事为国祈福，为亡者超度，是积功德的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