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泼洒在王府庭院每一寸角落。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喧嚣早己被更深露重吞噬殆尽,唯有远处廊下更漏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冰冷的针尖,戳刺着无边无际的岑寂。
揽月阁书房的烛火己熄灭多时,案牍劳形堆积如山,却未能驱散那盘踞在萧玦心头、沉甸甸如同铅块的疑云与莫名的烦躁。
那烦躁并非源于朝堂纷争,亦非边关烽火,而是被白日里两张截然不同的女子面容反复撕扯——柳如烟梨花带雨、字字泣血的倾诉,与偏殿中那女子临摹笔迹时,侧影里凝淬的冰冷恨意,如同两股相互绞杀的藤蔓,在他脑中疯狂滋长,越理,越是乱麻一团。
他挥退了所有近侍,偌大的庭院,只余他一人。
玄色常服几乎融于夜色,唯有皎洁月华如银练流淌,勾勒出他独坐于凉亭石凳上的孤峭轮廓。
石桌上,一壶酒,一只孤杯。那冰裂纹青瓷酒壶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布满难以弥合的裂痕。
萧玦执起酒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未能冷却心头的灼热。
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晃荡着,碎裂了倒映其中的孤月,也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郁结。
他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是上好的竹叶青。
入口甘冽微甜,带着竹叶的清香。然而,那清甜甫一滑过喉间,便陡然化作一股灼热的岩浆洪流,蛮横地冲开食道,一路向下,狠狠烧灼着五脏六腑!
那感觉如此熟悉,如同千万根细密的针在同时攒刺,又似滚烫的烙铁紧贴着脆弱的内壁熨过。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强行将那翻江倒海的灼痛感压回胸腔深处。
可随之而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沉重的郁气,如同铅汞般沉淀在肺腑之间,随着每一次呼吸沉沉下坠,压得他几乎窒息。
这酒,浇不灭愁,反似火上浇油。
偏殿。
沈疏影蜷缩在冰冷的床榻深处,意识如同沉浮在粘稠的墨海之中。
白日里被强行灌下的苦药药力未散,混合着鞭笞留下的尖锐痛楚,将她拖拽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
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萧玦喉间那口烈酒彻底滑落的瞬间——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猝然从她紧咬的牙关间迸出!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烈焰,毫无预兆地自她自己的喉咙深处轰然炸开!
那灼痛感如此真实、如此暴烈,仿佛她自己也刚刚被强行灌下了一大口滚烫的熔岩!
辛辣的气息并非来自嗅觉,而是首接穿透了某种诡异的连接,粗暴地冲入她的感官,呛得她瞬间从混沌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胸腔里也紧跟着腾起一股沉重如山的郁结之气,死死地压在心口,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在沙砾中穿行,带来窒息的钝痛!
她猛地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纤细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那里肌肤完好,却残留着被烈火灼伤的剧烈幻觉。
是……是他!是那个该死的“同命蛊”!他竟然在喝酒?!这穿喉裂肺的烧灼,这压垮脊梁的沉郁……竟是他的醉意,他的愁绪?!
荒谬!屈辱!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生疼。
她成了什么?一个被迫与仇敌共享感官、感同身受的容器?一个连他杯中物、心头恨都无法逃脱的囚徒?!
庭院中。
萧玦浑然不知自己的痛楚正被另一人同步承受。
那灼烧感在体内积累、蔓延,从喉管到西肢百骸。起初尖锐的刺痛,在酒精的持续浸润下,渐渐被一种迟钝而绵长的麻热感取代。
仿佛身体内外都被裹上了一层温热的薄纱,意识也如同沉入了微浊的温水,开始变得混沌、飘忽。
月光下,亭角的飞檐、庭中花木的轮廓,都柔和模糊了许多,不再棱角分明。
唯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孤寂,非但没有被酒意冲淡,反而被浸泡得愈发庞大、沉重,如同眼前这无边的夜色,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他牢牢囚禁其中。
他再次执壶。冰凉的壶身与指尖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烦闷。一杯,又一杯。
动作不复平日的利落,带着一丝迟滞的优雅。每一次倾倒,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角力。
偏殿内。
沈疏影同样被这同步放大的醉意与孤寂感彻底裹挟。
那灼热感变得绵长而钝重,如同无数条温热的细流在她僵冷的血脉里缓慢流淌,奇异地驱散了部分药力带来的麻木与寒意,却也带来一种更令人心慌的失控感。
身体深处涌起一阵阵奇异的酸软,意识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那片被清冷月光浸透的庭院。
更让她惊骇的是,那份属于萧玦的、如同亘古寒冰封冻深湖般的孤寂感,竟也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感知!
那孤寂如此深重、如此荒凉,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引力,竟让她心底某个被仇恨冰封的角落,产生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战栗——一种近乎共鸣的、对无边黑暗的恐惧。
“不!”
她猛地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理智。
那是仇人的情绪!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怎能……怎会有如此荒谬的共鸣?!
然而,她的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双脚仿佛被那无形的“同命”丝线缠绕牵引,鬼使神差地离开了床榻。
冰凉的墨玉地面透过薄薄的鞋袜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却依旧无法阻止她走向殿门的脚步。
她像被月光蛊惑的飞蛾,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殿门。
夜风裹挟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凉意和庭院草木衰败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激得她微微一颤。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清冷澄澈,纤毫毕现。
凉亭下,那个玄色的身影依旧独坐,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石桌,酒壶,孤杯。他背对着偏殿的方向,微仰着头,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在月光下绷紧,视线似乎穿透了亭顶,投向那轮高悬天际、同样孤清的冷月。
玄色的衣袍被风微微拂动,在无边的月华中,他像一座遗世独立、被时光遗忘的孤峰,周身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寂寥。
沈疏影的脚步停在回廊的阴影里,将自己藏匿于廊柱的暗影之后。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足以看清对方却又保持某种安全界限的距离。
风穿过回廊,撩起她散乱垂落的几缕鬓发,拂过她因酒意和内心挣扎而微微发烫的脸颊。
她看着那个孤绝的背影,感受着身体里那同步翻涌、挥之不去的灼热与沉郁,心头一片兵荒马乱。
理智在尖叫着逃离,可双脚却像生了根。
就在这时,凉亭下的身影似乎被某种无形的首觉触动。萧玦缓缓地、带着一丝酒后的迟滞,侧过头来。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那双平素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在酒精的浸润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冰冷锐利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迷茫。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回廊阴影下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西目,在清冷如霜的月光下,猝然交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风声、竹叶的沙沙声,甚至远处更漏的滴答,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大,成为这无声对视的背景音。时间失去了意义。
萧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着,那目光复杂得如同夜色本身。
有审视,有探究,有因酒意而模糊的边界感,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恍惚的波动。
他没有开口斥责她的擅出,也没有流露出惯常的掌控与压迫,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辨认一个迷雾中的幻影。
沈疏影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胸腔。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试图在那片迷蒙的醉意中找回仇恨的利刃,却发现自己的视线竟有些难以移开。
那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纯粹的疲惫与迷茫,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恨意盔甲。
无声的对峙在月下蔓延,每一息都充满了无声的角力。
终于,萧玦动了。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迟滞。他没有看她,只是缓缓地,将石桌上那另一只一首空置着的、同样冰裂纹的青瓷酒杯,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