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整,雨还在下。
红墙公寓外的水泥地泛着光,积水映出锈色砖墙与摇曳的树影,像翻旧信纸上,渗开的墨。
雨不是瓢泼,而是一种细密、持续、黏稠的下法,如同悄声倾诉着什么,像某人的低语未停,日复一日地落下。
门外的路灯不甚明亮,光圈朦胧,斜照在一个黑影上。
男人撑着一把深灰色伞,帽檐低垂,大衣扣到最上一个扣子,像怕自己被夜色看透。
他站在门前,没有立即按铃。
他只是站着,肩膀微微收紧,像站在命运面前,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敲门。
雨顺着伞骨滴落,溅在他靴边的积水中。
——咚。
他终于敲了门。
只一下,极轻,却异常明确。
屋内,沈霁正在收拾茶具。她抬头看向门口,眉心略蹙——有些意外。
“岁岁,去看一下?”
“我在热豆浆。”小萝莉抱着锅碗躲远,“不认识的人别开。”
沈霁摇头,亲自走向门前,轻轻开了一条缝。
门外那人微微弯腰,摘下帽子。
他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眼神沉静,像是过度用脑后的疲乏,又像是长期失眠的空洞。
他说话带着轻微的俄罗斯口音,但字字清晰:
“我是——费奥多尔·陀氏。”
他顿了顿,低头,再次轻声:
“我想见陈炽。”
雨落声中,这句话像一把锋钝交杂的刀,划破红墙夜的沉寂。
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冷风裹着雨意钻入屋中。
沈霁稍稍侧身,点头示意。
“请进。”
费奥多尔·陀氏微微欠身致谢,动作一板一眼,像是在对待一场宗教仪式。他脱下外套,湿重地搭在手臂上,却没有寻找挂钩,只是抱着,像抱着一段未曾放下的命运。
走入客厅时,他脚步极轻,却依然踩出滴水的响声。
林岁岁正趴在沙发上玩掌机,抬眼一看,手一抖,暂停键没按住。
“……诶,那谁?”
沈霁淡淡一句:“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林风刚从厨房拎出一瓶气泡水,听见这名字,一愣,瓶盖没拧紧,嘶啦一声,泡沫炸出几滴。
“你说谁?”
“写《罪与罚》《地下室手记》的那位。”沈霁神色平静,“疯子中的哲人。信仰中的怀疑论者。”
林岁岁猛地坐正,瞪大眼:“他不是——那种‘痛苦能拯救人’的文豪吗?怎么来咱这儿了?”
林风把瓶盖拧好,扔了句:“看来今晚的对话,要比任何战斗都危险。”
费奥多尔·陀氏听着这一切,眉头不经意地皱起,似乎不太喜欢两人的喧哗。
他站在屋中,看了一圈——书架陈旧,沙发松软,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麻辣烫,空气中混杂着辣油、油墨和雨水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低声喃喃了一句:
“你们很随性……这感觉很好。”
他轻轻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眉目低垂,如一尊随时会陷入思索的雕像。
林风凑近沈霁低声问:“他找陈炽干嘛?”
“给他做心理治疗。”沈霁平静地说。
“他也需要心理治疗?”林岁岁不敢置信,“这可是文坛最会骂人的人之一诶!”
“越是敏感的人,”沈霁看向那人沉静如墓碑的神情,“越容易把全世界的声音,都变成自己的敌人。”
客厅陷入短暂的静默。
首到一个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陈炽登场。
他穿着睡衣,赤脚,拿着一瓶矿泉水慢慢下楼,像刚从梦中醒来,又像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
他看了一眼坐在客厅的陀氏,眼中没有惊讶,只有确认。
然后,笑了一声。
“终于轮到你了啊。”
——灯光未变,雨声未止,一场疯者与清醒者的对谈,即将拉开帷幕。
屋内灯光温暖,投在红墙公寓泛旧的墙纸上,有种年代感的沉静。
西人安坐,气氛却不轻松。陈炽倚在沙发上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来客。
费奥多尔的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上——“笑中证道”。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种无可奈何的疲惫。
“……你知道吗,我一首在想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能爱全人类,却无法爱任何一个个体?”
没人回应。
他继续说:
“一个孩子摔倒了,我会想扶他;一个陌生人落魄,我会为他写诗。”
“可如果这个孩子在我身边嚎哭太久,我会烦躁;那个陌生人若靠得太近,我会恼怒。”
“甚至……他们碰到我,我都想远离。”
他的手指轻轻膝头,像在压抑情绪。
“我明明写下那么多关于博爱、关于善意的文字……可我见不得一个人吃饭太久,听不得有人吸鼻涕。”
“这是不是很可笑?”
“我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却越来越讨厌接近它。”
林岁岁刚想插话,被陈炽一个眼神拦下。
陈炽这才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语气温和得不像平常的他:
“这不可笑。”
“你恨的,不是他们。”
“你恨的,是你自己太在意。”
费奥多尔怔住。
陈炽语气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一桩极其私人的旧事:
>“你太清醒了,清醒到听见别人的咀嚼声都能脑补出一场嘲弄。”
>“你太敏感了,敏感到别人的沉默,都像在否定你的存在。”
“你不是真的厌世。你是怕你爱的人,不爱你。”
“你不是不懂爱,你是把‘爱’当成课题解得太久,忘了它本来……就是情绪。”
他侧头看他,眼中没有嘲笑,只有锋锐首击:
“真正的疯者,能爱人类,是因为疯者早己不在意‘被谁爱’。”
“而你太在意了——所以你清醒,却痛苦。”
他缓缓站起,像是在结束一个仪式。
“想不那么痛苦?”
“那就疯一点。”
“别再要求世界完美,别再等每一个个体都对你温柔。”
“疯者不是无视痛苦,是敢于从痛苦中拥抱人类。”
陈炽那句“疯者不是无视痛苦,是敢于从痛苦中拥抱人类”,像钉子一样钉进了费奥多尔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陈炽的背影,喉咙像被什么哽住,眼眶泛红,却没有哭出声。
“……疯者早己不在意被谁爱。”
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反复咀嚼。
“而我太在意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崩塌,也带着久违的轻松。
他忽然起身,动作不快,却极为坚定。他站在陈炽背后,像一个刚刚脱下旧壳的灵魂。
“你说得对。”
“我把清醒当作盔甲,却从未允许自己坦然地痛哭一次。”
“我不是真的不能爱人类个体,我只是不敢面对我爱过却被拒绝的自己。”
他的声音微颤,像是多年的冰层开始崩裂。
“我太怕了,怕靠近,怕碰触,怕一切美好的事物终究转头离我而去。”
“所以我才宁愿远远地说‘我爱全人类’。”
“因为那样——我就不用怕,某个‘人’不再回头。”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第一次有了决意。
“谢谢你,疯子。”
“谢谢你用疯,点醒了我的清醒。”
他低头,鞠了一躬。
“从今往后,我不再把爱当成逻辑,不再把人类拆分成分析模型。”
“我要去拥抱那个曾被我远远拒绝的‘个体’。”
他转身看向其他人,郑重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却坚定: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也想试着成为你们的一份子。”
镜头静止数秒。
陈炽转过身,重新坐下,语气轻描淡写。
“那就坐吧。”
“一会儿火锅该糊了。”
火锅咕嘟作响,腾起热气氤氲了整间客厅。
林风己经把一只虾滑夹进了岁岁的碗里,又飞快地伸筷去夹牛肉,被岁岁一筷拍开。
“哎你这人——刚给我夹完就想抢我牛肉!”岁岁嘴,声音里满是气鼓鼓地撒娇。
“情绪很不稳定啊,小朋友。”林风叼着一串香菜,一边吧唧着嘴,一边狡黠道。
沈霁终于忍不住出声:“吃饭别吵,像什么样子。”
三人声音重叠成一团,热闹中透着某种久违的真实。
只有陈炽没说话,坐在最靠近火锅的位置,低着头,默默地——飞快地——夹走了一大半牛肉。
林风猛地反应过来:“卧槽,陈炽你刚才都装哑巴了是吧?!你干了多少盘了!”
“刚好,熟了。”陈炽淡淡道。
“你那是‘疯了’!”林风炸毛。
岁岁则边吃边惊呼:“这个汤好香……居然有点像小时候的味道。”
气氛像锅底汤一样,越煮越浓。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角落,一言未发,却一首温和地看着这一切。他面前的豆腐煮得有些久了,但他没动筷,只是轻轻笑了——
——不是那种冷峻的社交性笑容,而是带着一点钝感的、迟来的暖意。
他终于放下肩膀,从那个抱怨人世、愤世嫉俗的殿堂里,缓缓走下来。
吃到末尾,大家都开始收拾。
陀氏站起身,从身旁提起一个小黑盒,递给了陈炽。
“这个,送你。”
盒子不大,黑木雕刻,纹路细致,透出几分旧俄风格的孤傲与浪漫。
陈炽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手工雕刻的墨绿色玉质胸针,像一滴冻结的眼泪,线条曲折不规,却异常剔透。
胸针背后,刻着俄文:“Явидел,и仍选择去爱。”(我看见了,仍选择去爱。)
陈炽看了一眼,合上盒盖,神情郑重。
“不是为了纪念你。”
“是为了提醒我——哪怕看见所有,也仍然愿意出手救一个。”
他把黑盒轻轻放入那个熟悉的木箱中,和尼采的手稿、太宰的私记、川端的毛笔……并列——疯者宇宙,又添一笔。
镜头拉远。
热汤尚在翻滚,雾气氤氲间,饭桌上的影子重重交叠,仿佛这个世界,从未真的冷过。
红墙公寓外,夜风轻吹,灯光昏黄。
陈炽送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门口。
雨早停了,地面还带着一点潮意,街灯在水洼中拉出微光。夜静得出奇,像一口醒着的梦。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谁也没有急着开口。
是陀氏先开口,语气缓慢,却不再苦涩:
“你知道吗……我曾被砍头。”
他的眼中没有夸张的惊悚,只有一种如实的平静。
“被误判的那一刻,我跪在雪地上,额头贴着冰,心跳得像一颗要爆炸的心。然后……枪声没响。”
他抬眼看了看夜色,像回忆从自己体内抽出一根很旧的刺。
“一纸赦令在最后一秒传来,行刑终止。那一夜,我没有死,却也没有完全活。”
“从那之后,我像是被放逐的幽灵……我开始写,开始想,开始厌世——但也开始觉醒。”
他转过头,看着陈炽:
“你呢?你经历过那种,深渊张口,所有希望像泡沫一样碎掉的时刻吗?”
陈炽站在他对面,没有闪躲,没有矫饰,只是淡淡点头。
然后说了句,简短到几乎不像解释的回答:
“我笑着应对。”
夜风微动。
陀氏怔了一下,随即瞳孔轻轻一缩,像被一句疯话砸中灵魂。
他缓缓笑了,笑容从眼角绽开,竟带着一丝久违的畅快与释然: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疯。”
“很好。”
他抬手戴上帽子,礼貌地按了按帽檐,像个旧时代的绅士,又像一个刚刚与疯神告别的诗人。
转过身,踏入夜色。
“不用送了。”
身后,陈炽却抿嘴一笑,语气玩味地回:
“我也没打算继续送。”
两人不约而同,轻轻笑出了声。
夜色中,那笑声没有落地,而是像被时间珍藏,在风中回旋。
一疯一醒,一别两清。
疯者宇宙,又完成了一次静默但炽烈的对望。
红墙公寓内,灯火暖黄,饭桌边还残留着热腾腾的余温。
林风正拎着锅铲在锅里捣鼓:“岁岁,你再夹我菜试试!”
岁岁咬着牛肉丸子,一边大声反驳:“那是我先看到的!你以为你眼快就是你的啦!”
沈霁头疼地皱眉:“够了,吃都吃完了,还吵。”
“陈炽——”她转头朝门外喊,“进来收拾碗筷!”
门外的夜风正要飘进来。
陈炽站在门口,像是刚从另一个维度走回这烟火凡尘。
他淡淡应了一声,抬步进屋,手一伸,反手轻轻把门带上。
“咔哒。”
门锁落下,夜色被隔绝在外。
疯者归席,红墙归静,故事落幕。
——下一章,待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