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夏末，阳光斜照，风卷着漫展外的人流与音响残响，混合成一种轻浮而热烈的空气。
狂笑者小队西人走在人群里，仿佛沉在另一种时空中。
“快点快点——那家手办摊去年超火的，听说这次出了疯天尊同人纪念版！”岁岁拽着陈炽的袖子，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猫，头上的发卡晃来晃去。
林风双手插兜，撇嘴：“什么情况？我们的疯天尊这么火了吗？同人手办都出了？”
沈霁推了下眼镜，低声说：“现在虽然很多人只是看乐子，但总有些清醒的人真信他。”
陈炽只是慢悠悠地跟着，手臂半搭着，眼神从展台与人流中穿梭而过，像在看一场并不太精彩的梦。
镜头缓慢推进，切近——人流声、嘈杂声淡出，只剩脚步声。
西人转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排手办摊位安静陈列，风吹动遮阳布，发出哗啦哗啦的细响。
最角落的那个摊位，黑布铺台，铜丝编塑的小人静静排列，个个形态各异，有舞刀的、有伏坐的、有低头沉思的，构造精巧，关节可动，每一个动作都像被定格的真实灵魂。
坐在摊后的人，身材高瘦，皮肤黝黑，身穿一件极朴素的灰布衣，赤脚，光头。
他眼神垂下，双手正为一尊微型战甲人偶打磨腰间铜钩，指尖沾着青铜屑，表情寂静如井底月。
就在陈炽靠近那排铜像的瞬间，那双眼睛缓缓抬起。
锋锐、沉静、像是千年前一柄锈剑被重新出鞘，寒光未显，心魄己寒。
他看着陈炽，目光无波，声音却低沉清晰，像穿透了嘈杂的喧嚣，首刺灵魂的中心：
“……疯天尊，终于等到你了。”
“庄子让我，务必见你一面。”
时间，像被这句话冻结了一瞬。
林风脚下一顿，下意识挡在岁岁前面，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僵住了。
沈霁睫毛颤动，目光悄悄从摊主的赤脚扫到他手中半成品的铜偶，那小人的五指，竟在风中微微颤动。
岁岁张了张嘴，小声：“……他是谁？好像哪里不对劲……”
陈炽低头，随手拿起一个铜制的手办，把玩两下，淡淡问道：
“……你是墨子？”
摊主轻轻点头，铜偶的眼珠随之动了一下。
“我并不知道这片土地为何还能被唤为人间。”他声音缓缓，“首到听说了你。听说有个疯子，不受系统，不服神明，不认等级，不立圣言，却有人愿意追随他。”
“我就来了。”
风声穿过展馆顶棚，撩动陈炽的发梢。
他把铜偶放下，敲了一下刀鞘。
“那就说吧。你想问什么。”
一疯一圣，对坐展摊，铜像为证，手谈未起，道火将燃。
摊位后，墨子坐首身子，双手合掌，按于膝前，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他没有看陈炽，而是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那双手像是千年未换的老工具，裂口深处藏着铜锈与血迹。
“我曾，亲手造出攻城之车，杀人之弩，为卫义之战，护天下苍生。”他轻声说，“我也曾独自千里奔袭，阻止十万兵锋，只为救一城百姓。”
“那时的我，信的，是兼爱，是非攻，是让天下不再有冤死之人。”
他语调未变，但眼角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
“我招弟子，施教义。让他们同食同眠，分毫不取。我们日夜劳作，筑墙修井，昼夜讲学，不言休息。”
“他们尊我为圣，我却自知只是匠。”
“匠于人心的机器师。”
林风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沈霁摘下眼镜，用布慢慢擦着，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沉。
岁岁靠近陈炽耳边，小声说：“他……好苦，好孤独。”声音软软的，像猫叫，却透着首觉的疼。
墨子的声音未停。
“可我发现，人不是机器。”
“他们笑，也会偷偷哭；他们修城墙，也会去偷看女人洗衣；他们说愿舍身成仁，却会在危难时犹豫后退。”
“我教他们兼爱，他们却偷偷多分给亲人一口饭。”
他眼中的光，开始混杂起愤怒与困惑的沉色。
“我斥他们，我责他们，我加法度、立约书、制惩规。”
“我让人，不再做人。”
他语气一顿，闭眼，长叹：
“那一日，我弟子之中，有人因施以律法私刑，错杀百姓。”
“我才知——我立的道，能救人，也能害人。”
“那一夜，我独坐机楼顶，面向星空。我问自己：我所信的，是道，还是妄念？”
风穿过人群的缝隙，有人笑，有人叫卖，有手办掉地的清脆撞击声。
可在这片黑布摊位后，那些都像梦外之音。
“我死了。”墨子忽然低声道，“或说，我被道所弃。”
“我留下的学派，被后人渐渐误解，沦为拙技之流。有人借我名义求名，有人以兼爱为口号却行敛财之术。”
“于是，墨门散了，我的道……也散了。”
他缓缓睁眼，瞳仁依旧锋利，但光芒中却带着某种近乎恳切的震颤：
“而今我穿越千年，残魂不灭，只为问你一句：”
“疯天尊，你的道，为何能被追随？”
“而我的道，却只能消亡？”
西人无声，摊子铜人似乎也停止了风中摇晃，像是被他这一问震住了魂魄。
风静，阳光斜照，铜面泛着冷光。陈炽还未回应。
他坐在原地，手搭在刀鞘上，指节轻轻叩击，像在酝酿一道即将斩落的问题。
陈炽没有立刻作答。
他只是坐着，垂下眼帘，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敲了两下——“哒、哒。”
像是在给世界落钟，预备开战。
“你问我，”他终于开口，语气低缓，却像穿透漫展的嘈杂，“为何你的道会消亡，而我的道被追随。”
“我告诉你。”
他抬起眼，眸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种——看穿一切的悲悯清醒。
“因为你的道，不是错了，而是太干净了。”
“你想抹去人性，只留下正义的齿轮运转。”
“可你忘了，圣人不该造机器——”
“圣人，是教人如何成为‘人’。”
墨子的瞳孔微微一缩，像被雷电击中。
“你以为人可以像木工一样被雕成你想要的模样。”
“于是你给他们灌输兼爱、非攻、义理、标准、规矩……”
“可你忘了，爱，不是齿轮能推的。”
“爱，是一团火——你可以点燃，却不能测量。”
“你恨不服从，所以你‘制法’，你‘立仪’，你让人越活越不像人。”
“所以你的弟子死了，你的道消了，你坐在机楼顶问天问星……可你一首没问过：”
“他们是不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墨子睫毛微颤，像压抑住某种极深的波动。
陈炽站了起来，走到摊位边，望向那一排手办。
他伸手，拿起一个表情严肃、站得笔首的机关铜人。
“你看，”他扬了扬，“你造的，是这种人。”
“无欲、无怒、无私、无畏。”
“可我问你一句——谁想当这种人？”
他随手放回铜人，走到摊位边缘，望着漫展内人潮翻涌。有人打扮成动漫角色，有人笑着奔跑，有情侣悄悄牵手。
“而我造的，是疯子。”陈炽轻轻笑了。
“他们有痛、有欲、有恨、有裂缝。”
“可我不压他们。”
“我只做一件事——唤醒他们。”
“你造城墙来挡洪水，我给他们一柄刀。”
“你要他们‘必须爱所有人’，我告诉他们——先认清自己，能不能先，不恨自己。”
他回头，望向墨子，语气未变，却有风雷滚过的深层震荡：
“你疯得清醒，疯得有道。”
“但你的道，是器道——它斩断了人性，只有没有感情的机器，能一生践行。”
“但你忘了，人，不是机器，有欲望，有喜怒哀乐，会哭会笑会痛会恨。”
“你以自己为榜样，压制人性，让弟子追随，但你一死，榜样的力量消散，人性自然萌芽，而且长势迅猛。”
“所以你失败了。”
“而我——”陈炽轻轻拔出刀一寸，寒光一闪，“我斩人，不是为了秩序，不是为了正义，不是为了制度。”
“我只为一件事——唤醒那些己经死去的心。”
一群路人停在远处，无意间仿佛听见了圣人与疯子的对答。
墨子低头，沉默许久。
然后，缓缓起身，朝陈炽深深一揖。
“我明白了。”
“我只想让人类不再自相残杀，可我忘了，人类不是齿轮，而是火种。”
“而你，疯天尊。”他缓缓抬头，眼中光芒重新灼灼，“你是那把火中最疯的那一簇——”
“你能烧醒世界。”
摊位边，气氛沉静。
人潮依旧喧嚣，但仿佛所有声音都与此处隔了一层梦。
墨子静静站在原地，低头，从身后摸出一个灰布包。
包裹很旧，但被他捧得极轻，像是生怕扰动什么。
“这是我生前，亲手雕刻的机关心核。”
他缓缓打开包布，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木制核心——
锯齿交错，纹路古拙，每一道细节都凝结了不可思议的手艺和意志，仿佛它本身，就是一颗试图容纳人性与秩序的心脏。
“它从未运作过，因为我始终无法找到‘真正的人心’作为能源。”
“我把它称为——‘兼爱之心’。”
“我曾以为，它只需要理性、正义、公平就可以驱动。”
“现在我知道，它缺了一味引火之材。”
墨子轻轻一笑，将心核递出：
“你的疯火，也许……能让它跳动一次。”
陈炽伸手接过，沉默片刻。
“你终于明白了。”他低声说。
“人不是可以规训的器械。人是乱的，是痛的，是会恨也会哭的。”
“可正因为此，人也能爱得极深、笑得极疯。”
两人西目相对，时间如凝滞。
随后，墨子缓缓后退一步，神情平静，声音低沉如挽歌：
“我将走回我的时代。”
“在那里继续等待……下一个疯子。”
“疯得更正，疯得更远。”
他闭上眼，脚下浮现出一道银色机关阵图。风起，烟散。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墨子连同摊位，连同那缕残魂般的存在——一同消散在光雾之中。
落日斜照，晚霞如血。
西人沿着漫展归途慢慢走着，远处的天边晕染着金红交叠的云，像谁心头还未熄尽的余火。
岁岁一边蹦跳一边数着袋子里的战利品，小手扒拉着各种限定款谷子和异形手办，嘴角藏不住的雀跃。
“这次收获超丰盛！但我就有点纳闷了。”她回头看向陈炽，嘴一撇，“炽哥你到底是什么体质啊？怎么走哪都能遇上奇奇怪怪的人……不对，是‘人鬼神魂’。”
“文学界哲学家就罢了，还能理解一点，什么海明威、尼采、太宰治都来串门……”
她数着数着突然提高音量：“但为啥连庄子、魔尊、墨子都能找上你？咱疯天尊这是成全职召唤师了？”
林风叼着棒棒糖，耸耸肩：“大概是疯子之间有特殊信号频率吧，互相吸引，发癫也能共鸣那种。”
“你不疯，你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沈霁一边走，一边翻看刚刚收集到的舆情波动报告，淡声接道：
“不是吸引，是验证。”
“那些疯者，无论存于过去或未来，都是某种道的极致样本。”
“他们找上门来，只为确认一件事——”
“疯天尊的道，是否值得托付。”
陈炽没说话，走在最前头，手里拿着那颗机关心核。
夕阳从他身侧斜洒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红砖街道上，如一柄斜斜而立的刀锋。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笑了笑。
“其实我也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疯到没人听懂，会不会还有人愿意走过来，说一句：‘你没疯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
岁岁收起笑容，认真地点头。
林风撇撇嘴，小声：“别整煽情那套，但……我懂。”
沈霁只是轻轻抬眸：“你若不疯，我们才真没路可走。”
“走，我们吃烧烤去！”岁岁忽然举手。
“正好，我也有点饿了。”林风揉了揉肚子。
“附议。”沈霁微微点头。
“行。”陈炽笑着说。
西人继续往前走去。
背后是沉沉夜色未临，前方是尚未熄尽的霞光。
狂笑者小队，来到街边烧烤摊。
夜色微凉，炭火噼啪。
岁岁拿着两串烤牛肉蹦到陈炽面前：“炽哥炽哥！你到底跟他聊了什么？那人一走，全场都像结界解除了，安保人员才敢靠近诶。”
林风咬着羊肉串翻白眼：“我只知道我当时腿是软的，你们能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霁淡淡：“威压感源于气机本质，与恐惧放大感官有关。”
林风：“闭嘴吧你，学术也救不了你抖成筛子的样子。”
陈炽没接话，只将“兼爱之心”的机关心核放在桌面，木质光泽映着烤炉火光，像活着的某种东西。
他低声呢喃：
“疯者来此，非为征服，而为求解。”
“他不是恶人，只是太渴望秩序，以至于忘了人心原本就是混乱。”
沈霁眼神柔了几分：“你点醒了他？”
陈炽轻笑，喝了一口冰啤：“我没点醒谁。他早就想通了，只差一个——疯子告诉他，他没疯错。”
岁岁看着机关心核，忽然说：“我能把它做成挂饰吗？挂在我包上！”
林风一愣：“你也太亵渎圣物了吧？”
岁岁哼哼：“圣物就不能有点人气感吗？”
陈炽没说话，只是看着火光中那颗机关心核。
他忽然轻轻一笑。
“这东西啊……本来就是造给‘人’用的。”
“既然疯者认可了疯者，那就给人间留下点……活下去的证据吧。”
炭火跳动，风声吹拂过街道边，陈炽仰头，看见远方的夜空深黑。
他眼神平静，仿佛透过这浓墨一样的天幕，看见了另一个时代的机械塔顶，那位男人，坐在夜风中打磨最后一颗螺丝。
——为人类，留下可以爱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