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七点，江城的暑气尚未完全消散，“金碧辉煌”酒店门口的喷泉在霓虹灯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林宇站在旋转门外，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衬衫袖口。他抬头望着酒店顶部流光溢彩的招牌，玻璃幕墙反射出自己渺小的影子——身上那件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在往来宾客的西装革履与连衣裙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掩饰的窘迫。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消毒水与昂贵香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走向包厢，皮鞋踩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这让他想起出租屋那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路过一面落地镜时，他瞥见自己紧绷的侧脸：头发是刚剪的，却依旧遮不住眼底的疲惫，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勉强挺首，却掩不住肩头因常年搬砖留下的微驼。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喧闹声与碰杯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他，像无数束探照灯，照得他几乎无处遁形。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好奇，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如同打量稀有动物般的轻蔑。林宇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林宇来了！快坐快坐！”张涛从人群中挤过来，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往角落的空位带。林宇注意到，张涛身上的POLO衫料子柔软，胸前还绣着他不认识的品牌logo。
他局促地坐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圆桌。十二年不见，同学们的变化翻天覆地：有人发了福，啤酒肚顶起了衬衫；有人依旧清瘦，戴着金丝边眼镜，透着一股学者气；女同学们大多化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的首饰若隐若现。而坐在主位旁的苏瑶，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在水晶灯下轻轻晃动。十二年过去，她褪去了高中时的青涩，添了几分成性的优雅，正侧头听着身边男人说话，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那个男人林宇认得——班长王磊，此刻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着桌面，讲述他刚从国外读完MBA回来的经历，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优越感。
“林宇，现在在哪高就啊？”一个烫着卷发的女生端着酒杯凑过来，语气夸张，“当年你可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睡神’呢，现在出息了吧？”她身边的男人跟着起哄：“看这精神头，肯定是自己当老板了！”
林宇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衣服。他攥紧了桌下的拳头，喉咙发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送……送外卖。”
空气瞬间凝固了。有人低头假装看手机，有人拿起筷子夹菜却半天没放进嘴里，刚才还热闹的包厢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张涛尴尬地咳了两声，拍了拍林宇的肩膀：“送外卖好啊，自由，时间灵活，挣得也不少吧？”可那语气里的敷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林宇的心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窃笑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林宇而言如同煎熬。同学们高谈阔论着股票走势、学区房价格、欧洲旅行的见闻，还有人分享着创业融资的艰辛与喜悦。这些话题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他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却味同嚼蜡，连平日里最喜欢的红烧肉，此刻也显得油腻不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像一幅精致油画上不小心溅上的泥点。
他时不时地偷瞄苏瑶。她始终面带微笑，从容地应对着每个人的敬酒，与王磊谈笑风生，眼神里是林宇从未见过的自信与从容。有那么几次，林宇鼓起勇气想走过去打个招呼，可当他看到苏瑶身边围绕的人群，看到她偶尔投来的、带着礼貌却疏离的目光时，所有的勇气都瞬间消散，只剩下满心的自卑。他想起高中时，自己连跟她说一句话都会紧张到脸红，如今更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聚会进行到一半，王磊端着酒杯站起身，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敬各位一杯！尤其是苏瑶，”他转向苏瑶，眼神温柔，“听说你刚升了部门主管，恭喜！我们班有你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的骄傲！”
“敬苏瑶！”众人纷纷举杯，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苏瑶优雅地起身，依次与大家碰杯。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职场女性的干练。当她走到林宇面前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举起酒杯：“林宇同学，好久不见。”那语气客气得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客户，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好久不见，苏瑶。”林宇举起杯，指尖冰凉，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能闻到苏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昂贵而疏离的味道。两人的酒杯轻轻一碰，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宇的心上。
苏瑶喝完酒，甚至没再看他一眼，便转身回到王磊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仿佛刚才的碰面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那一刻，林宇清晰地意识到，他和苏瑶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十二年的时光，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曾经的暗恋、那些青春期的幻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微。他就像一个站在玻璃窗外的乞丐，看着窗内温暖明亮的世界，看着自己曾经向往的一切，却永远无法踏入。
聚会终于结束，林宇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包厢。他刻意放慢脚步，想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却在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刚才那个送外卖的，真的是林宇？”是王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我还以为看错人了呢，当年他虽然成绩一般，但也不至于……”
“嗯，”苏瑶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他现在……”
后面的话，林宇没有听清，也不想再听。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冻得他浑身发抖。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孤独而落魄的影子。
回到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时，己是深夜。林宇将自己狠狠地扔在床上，劣质的弹簧床发出“吱呀”的呻吟。聚会上的画面像电影回放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苏瑶疏离的眼神、同学们隐晦的嘲笑、王磊意气风发的模样……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针，扎得他遍体鳞伤。
他拿起那部屏幕开裂的手机，想看会手机麻痹自己，屏幕却突然亮起，弹出一条新闻推送：“高考倒计时30天：考生家长需注意调整孩子心态……”
“高考……”林宇喃喃自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是高考！如果不是十二年前那场失利，他何至于此？如果当初能考上大学，他是不是也能像苏瑶、像王磊那样，拥有光鲜亮丽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
就在这时，手机“嗡”地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动着“母亲”的名字。林宇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绝望的颤抖：“小宇，你爸他……他病又重了，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可是押金就要好几万……家里实在是拿不出来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想想办法？”
好几万……林宇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地颤抖，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同学聚会的刺痛、对高考失利的悔恨、父亲病重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让他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