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九条凛在书架间穿行,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的书脊。
他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些诗集和散文。
他抽出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
书页有些泛黄,边缘磨损,显然被许多人翻阅过。
他翻开扉页,上面印着一行英文诗句:
“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 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他看着这行字,久久没有翻页。
十二岁那年的车祸,是世界给予他的“吻”。
血腥味,刺耳的刹车声,母亲破碎的呼喊,以及母亲遗像前父亲冰冷的,似乎毫无波动的脸孔。
这些画面,如同高精度的数据流,被精确地存储在他的记忆宫殿深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此后的他没有报之以歌,而是报之以沉默,以理性的壁垒,将自己和世界隔绝。
他用知识武装自己,用逻辑构建防御,将所有可能的情感波动,都转化为可控的变量,或者干脆将其排除在自己的感知范围之外。
“歌”,对曾经的他而言,是效率最低的表达方式,充满了不可控的随机性。
他曾认为,那是一种弱点。
但他现在,站在这个小小的书店里,指尖触碰着这句诗,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概念。
“报之以歌”,也许并非一种软弱。
而是一种……回应。
对疼痛的回应,对世界的接纳。
他买下了这本诗集。
走出书店时,雨势小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回公寓,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雾岛市的中央公园。
公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收起伞,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不远处,一个父亲正护着他的女儿学自行车。
女孩穿着一件亮黄色的雨衣,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晃晃悠悠的。
车轮一拐,她便连人带车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过她没有哭,只是利落地爬起来,拍了拍沾满水的膝盖,又跨了上去。
父亲始终跟在她身后,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在她快要倒下的时候,伸出手扶一把,或者在她重新站稳时,给予一个无声的鼓励。
他能观察到父亲手掌的力度,扶持的时机,以及女儿每次成功骑行一小段距离后,脸上绽放出的纯粹的喜悦。
这些都是非语言的信息,却是最首接的情感表达。
九条凛看着这一幕,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也没有教过他其他任何东西。
他教给他的,只有一件事——不要相信情感,情感是弱点。
【情感模块警报:检测到负面情绪波动。关联记忆:父亲,创伤事件。建议:启动隔离协议。】
九条凛没有理会脑海中的警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女孩,首到她终于摇摇晃晃地骑出了一段距离,发出了清脆的笑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明亮。
那一刻,九条凛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父亲的理论,或许并不完全正确。
情感,并不总是弱点。
它也可以是……支撑。
就像那个父亲对女儿的支撑,就像那五人,对他无声的支撑。
她们各自忙碌,却又通过简单的信息,将他维系在这个他曾试图隔绝的世界里。
那些看似无意义的对话,那些非必要的互动,正在悄然改变他。
他不再是那个孤立的,只进行单向观测的个体。
他开始感知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与那些人,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结。
这种联结,并非基于逻辑,也无法用数据量化。
它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的,却又异常坚韧的存在。
他起身向公园门口走去,雨彻底停了。
星野光说的那家小吃店果然挂上了“本日限定!明太子芝士章鱼烧”的招牌。
排队的人不算少,空气里是酱汁和面糊的香气。
不多时排到他了。
“小哥,一份?”老板是个精力旺盛的大叔,看到一脸平静的九条凛,嗓门洪亮地招呼道,“看你这表情,是没抢到偶像的演唱会门票吗?来一份章鱼烧,保证你心情好起来!”
九条凛只是点了下头:“一份限定的。”
“好嘞!”
他看着老板用铁签飞快地翻动着铜模里的丸子,动作娴熟,甚至带着点表演性质。
他下意识开始分析这套动作的最优路径,却发现老板偶尔会多做一个毫无意义的旋转动作,只为逗笑旁边等待的小孩。
这是一种低效的,不符合最优解的行为。
但结果是,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的,趁热吃!”老板将一盒热气腾腾的章鱼烧递给他。
等他回到公寓,天色己经渐暗。
他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
章鱼烧的盒子还温热,酱汁和木鱼花的香气溢了出来。
他吃了一颗,滚烫,鲜美。
星野光会和陆小铃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
其他人的话……大概也会。
一轮明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窗外,是五彩斑斓的,属于“我们”的世界。
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他没有继续研究混沌理论,也没有去优化星野光的训练模型。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愣了半晌后将之命名为“夏日京都旅行企划”。
他开始在文档里输入文字。
“交通:日丰线与新干线往返票预订。”
“住宿:需六个人的房间。”
“景点备选:伏见稻荷大社,清水寺,金阁寺,鸭川纳凉床……”
他逐条列出,甚至开始搜索不同旅馆的评价和空房情况。
最后,他在文档的末尾,单独分出一段,敲下了两行字。
“特殊行程:”
“岚山村 扫墓”
他想,或许是时候,带着新的朋友,去见一见那位长眠于京都郊外岚山村山坡上的,他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观测者”了。
他要告诉她,他不再孤独。
他要告诉她,他找到了……新的家人。
九条凛合上电脑。
这一天,他没有解开任何复杂的数学难题,没有完成任何高深的学术研究。
他只是……度过了一个普通的,属于九条凛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