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慈宁宫。
厚重的明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殿内死寂得如同古墓,唯有鎏金仙鹤烛台上几支惨白的巨烛无声燃烧,跳跃的火苗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檀香气味,也掩盖不住那股从殿宇深处丝丝缕缕渗出的、冰冷入骨的杀意。
凤座之上,太后端坐如泥塑木雕。那身象征无上尊荣的明黄凤袍依旧华贵璀璨,金线密织的凤凰于飞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然而,袍袖之下,那双保养得宜、戴着嵌满东珠护甲的手,却死死抠着冰冷的紫檀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滴骨验亲!
撕袍弃位!
无面鬼骑全军覆没!
靖王夫妇下落不明!
这一个个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雍容华贵的皮囊之下,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精心谋划了数十年的棋局,在最后收官的刹那,被那个孽种和他身边那个该死的女人,用最惨烈、最决绝、最羞辱的方式,砸得粉碎!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己被屏退,只余下高力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佝偻着腰,垂手侍立在阴影里。他低垂着头,浑浊的老眼盯着自己脚尖前一小块反光的地砖,大气不敢出。整个慈宁宫,仿佛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而他就是站在火山口边缘的蝼蚁。
“废物!”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哑低吼,猛地撕裂了死寂!太后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疯狂,“一群废物!连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杀不了!哀家养他们何用?!”
她猛地抓起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定窑白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哐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大殿内久久回荡!洁白的瓷片和温热的茶水西溅开来,有几片甚至崩到了高力士的袍角上。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那个孽种!那个贱人!”太后的胸膛剧烈起伏,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那骇人的猩红,“滴骨验亲……好一个滴骨验亲!杨廷和那个老匹夫!宗正府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有那些墙头草的禁军!都该死!统统该死!”
她猛地站起身,明黄的袍袖带起一阵阴风,烛火疯狂摇曳!她几步冲到高力士面前,枯瘦如同鬼爪的手猛地揪住他前襟的蟒袍,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说!皇帝呢?!那个废物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喷在高力士惨白的脸上。
高力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般抖着,声音都变了调:“回……回禀太后!陛下……陛下他……自那日……受惊过度……被杨太傅和宗令……以‘龙体违和’为由……‘请’回了……重华宫……由……由禁军……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探视……”
“看守?!”太后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的尖利冷笑,猛地松开高力士,将他掼倒在地,“是囚禁!他们囚禁了皇帝!他们想做什么?!想废帝?!想另立新君?!他们敢!!”
高力士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呼痛,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好,声音带着哭腔:“太……太后息怒!杨太傅……他们……他们暂时……只是看管……并未……并未有废立之举……只是……只是……”他犹豫着,不敢说下去。
“只是什么?!”太后厉声逼问,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只是……陛下他……他……”高力士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似乎……真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太后眯起眼,眼底的疯狂和怨毒被一丝冰冷的算计取代,“呵……神志不清好啊……一个疯子皇帝……岂不是更好拿捏?”
她缓缓踱步回到凤座前,重新坐下,姿态恢复了几分雍容,但眼底的寒意更甚:“那东西呢?血玉秘匣!找到没有?!”
这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情!比那个废物的死活重要百倍!那秘匣里,藏着足以颠覆整个大梁的秘密,也藏着能让她绝地翻盘的最后筹码!
高力士身体一颤,头埋得更深:“回……回太后……秘匣……当日混乱……被……被靖王妃……遗落……后来……被杨太傅……亲自……收走了……如今……锁在文渊阁密室……由……由翰林院几位老学士……和……龙骧卫日夜看守……苍蝇都飞不进去……”
“杨廷和!又是杨廷和!”太后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以为他拿到秘匣就能打开吗?做梦!没有钥匙,没有那贱人的血,那匣子就是块打不开的石头!”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得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覆盖。钥匙……那枚能开启秘匣的、刻着牡丹纹的血玉钥匙,如今在谁手里?是随着那贱人一起失踪了?还是……
“给哀家查!”她厉声下令,声音如同冰渣摩擦,“动用一切力量!给哀家查清楚靖王夫妇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个秘匣钥匙!掘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找出来!”
“是!是!奴才遵旨!”高力士连连磕头。
“还有,”太后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告诉我们在北边的人……猎物……可能要往他们那边跑了……让他们……‘好好招待’……务必……‘尽到地主之谊’……明白吗?”
高力士浑身一激灵,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靖王夫妇很可能逃往北狄了!太后这是要借刀杀人,让北狄那边动手!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高力士连滚爬爬地退下,后背的冷汗早己浸透了内衫。殿内,再次只剩下太后一人。
烛火跳跃,将她孤绝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得宜、戴着华贵护甲的指尖,眼神空洞而怨毒。
“彻儿……我的好儿子……”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沙哑,如同破败的风箱,“你以为……撕了蟒袍……就能斩断这血脉孽债?”
“你身上流着哀家的血……这孽……你逃不掉……”
“还有那个沈知微……”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刻毒,“坏哀家大事的贱人!哀家定要你……生不如死!”
怨毒的诅咒在空旷的大殿里无声回荡,比殿外的寒风更加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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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
昔日帝王起居的奢华宫殿,如今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压抑。所有尖锐的器物都被收走,窗户被厚重的绒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几盏昏暗的宫灯,映照着空旷得有些瘆人的殿堂。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安神药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点心香气?
殿门紧闭,外面是森严的守卫。殿内,只有两个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侍立在角落里的老太监。而在殿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明黄锦褥的龙榻上……
皇帝萧衍,正盘腿坐着。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明黄的龙袍,只是早己皱巴巴、沾满了不明污渍,甚至有几处被撕裂的口子。头发散乱,几缕油腻的额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张曾经俊朗、此刻却因疯狂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沾着可疑的糕饼碎屑和糖霜。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油纸包裹的蜜饯果子匣?那匣子足有半人高,上面印着京城最有名点心铺“桂香斋”的标记。他一边神经质地啃着一个沾满糖霜的蜜渍杏脯,一边用那双布满血丝、毫无焦距的眼睛,死死盯着殿内唯一的光源——那盏摇曳的宫灯,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
“……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
“……朕的骨头……是金的……闪瞎你们的狗眼……”
“……滴骨验亲?假的!都是假的!是萧彻!是杨廷和!是他们串通起来害朕!”
“……母后……母后救我……母后……”
“……点心……朕的点心呢?!狗奴才!朕要吃蜜饯!朕要吃糖!”
他猛地将啃了一半的杏脯狠狠砸向侍立的老太监!杏脯砸在太监面无表情的脸上,留下一点粘腻的糖渍,又滚落在地。
老太监眼皮都没抬一下,如同泥塑木雕。
萧衍似乎被激怒了,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猛地将怀里的蜜饯匣子掀翻在地!
“哗啦啦——!”
五颜六色、裹着厚厚糖霜的蜜饯果子滚落一地,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宝,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甜腻的光泽。
萧衍看着满地滚动的蜜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点心!朕的点心!都是朕的!谁也抢不走!哈哈!”他如同饿虎扑食般从龙榻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些蜜饯,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糖霜沾满了他的下巴和衣襟,混合着口水,一片狼藉。
他一边疯狂地往嘴里塞着甜得发齁的蜜饯,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念叨:
“……龙袍……朕的龙袍……朕是天子……”
“……滴血……全是血……好多血……”
“……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
“……点心……好吃……母后……你也吃……”
角落里,一个老太监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对着另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外阴影里,正是太傅杨廷和。他看着殿内那个匍匐在地、如同野兽般啃食蜜饯、状若疯魔的皇帝,花白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忧虑、痛惜,还有一丝……冰冷的审视。
“陛下……还是如此?”杨廷和的声音压得极低。
老太监无声地点点头,低声道:“除了送膳送药,谁也不认。整日里抱着点心匣子,时哭时笑,时骂时闹……偶尔清醒片刻,便喊着要见太后,要杀……杀靖王和杨太傅您……”老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廷和沉默地看着,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眼中痛色更深:“……冤孽啊……”
他目光扫过滚落一地的蜜饯,最终落在那只巨大的、空了的“桂香斋”匣子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这蜜饯……是谁送来的?”他沉声问道。重华宫看守如此森严,这等市井点心,如何能送到皇帝口中?
老太监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回太傅……是……是高公公……昨日亲自送来的……说是……太后娘娘念及陛下……特意赏赐……”
杨廷和的眼神瞬间冰寒!高力士?太后?!
在这等时刻,送如此甜腻、足以刺激神志的点心给一个己然疯癫的皇帝?其心可诛!
他看着殿内那个仍在疯狂塞着蜜饯的萧衍,心中的疑云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这疯癫……究竟是真?还是……有人刻意引导维持?
他袖中的手缓缓握紧。血玉秘匣尚未开启,朝堂暗流汹涌,北境局势不明,而眼前这个曾经的天子,却己彻底沦为了一枚……散发着甜腻腐朽气息的棋子。
“看好陛下。”杨廷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饮食汤药,必须由太医亲自查验!任何人送来的东西,没有本阁手令,一律不得入内!明白吗?”
“是!谨遵太傅钧旨!”老太监连忙躬身应道。
杨廷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甜蜜地狱里沉沦的疯帝,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外的阴影里。重华宫的大门再次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甜腻与疯狂。
而此刻,慈宁宫深处。
高力士正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向帷幔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低声禀报:
“太后……杨廷和老贼……方才去了重华宫……看过了陛下……”
“……他似乎……对那匣子蜜饯……起了疑心……”
帷幔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刺骨的轻笑:
“……疑心?”
“……让他疑……”
“……一个疯子……多吃点甜的……脑子……才更糊涂……”
“……糊涂了……才好……”
“……才好让哀家……看看……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是忠……谁是奸……”
“……秘匣……钥匙……”
“……还有……那对亡命鸳鸯……”
“……哀家……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