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曜那句“休了他,跟爷走”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耳根子都疼。西域的金山银山,庄园驼铃,自在逍遥……那画面太美,美得有点虚幻,带着一股子蛊惑人心的甜香,几乎要盖过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
我攥紧了手里那枚冰凉刺骨的血玉蝉,指尖的触感尖锐而真实。它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贺兰曜描绘出的那层虚幻的金纱。
休了萧彻?
眼前倏地闪过一张脸。
不是萧彻那刀削斧凿、冷得能冻死人的俊脸,也不是他裹在帽兜下、苍白虚弱却依旧压迫感十足的模样。
是我爹,户部尚书沈文远。
那张总是带着点疲惫,却永远挺首脊梁的文官脸孔。那是在我大婚前夜,书房里摇曳的烛光下,他屏退了所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微儿……”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爹知道,靖王府是龙潭虎穴,萧彻……是柄杀人的刀。爹舍不得你去,可是……爹护不住你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深重的恐惧和无力。
“杨廷和那老贼,捏着爹早年经办河工的一个纰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若被有心人捅到御前,就是倾家灭族的大罪!太后……太后她早就看我们沈家不顺眼!你兄长性子刚首,在御史台树敌太多……还有你娘,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了……”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有靖王府!只有萧彻!他那把刀够快,够狠!他虽性子冷,但……但他需要一个王妃,一个能帮他打理后院、稳住京中风声的幌子!只要你占着靖王妃这个名头,只要他一日不废你,杨廷和、太后……他们就不敢轻易动沈家!”
“微儿,爹求你……委屈些……就当……就当是给沈家,披上一层刀鞘吧!”
烛泪滚烫地滴落,砸在紫檀书案上,凝成一小块刺目的红痕,像血。爹眼中的泪光,和他攥得我生疼的手,成了那个夜晚最深的烙印。
刀鞘。
原来,靖王府的深宅大院,不是我的囚笼,是我沈家摇摇欲坠的门楣外面,一层借来的、冰冷坚硬的壳。
萧彻的狠戾,靖王府的凶名,成了悬在沈家头顶那把刀落下前,唯一的威慑。他利用我稳住京中耳目,我利用他这把“刀”的凶名,护住爹娘兄长的性命。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塑料夫妻”。
贺兰曜说得没错,我们连小手都没正经拉过。洞房花烛夜,他磨刀,我藏账本,各自为战。他对我,是权衡利弊后的暂时容忍,是养在府里的一只还算有点用处的小狐狸。我对他,是畏惧,是利用,是不得不依附的冰冷刀锋。
休了他?跟着贺兰曜远走高飞?
那沈家呢?那层借来的刀鞘一旦抽走,杨廷和的獠牙,太后的毒爪,会瞬间将爹娘兄长撕得粉碎!我护不住他们的!离开了靖王妃这个身份,离开了萧彻这把刀的凶名震慑,我沈知微,什么都不是!
心口像是被那枚冰冷的血玉蝉狠狠硌了一下,又冷又疼。贺兰曜描绘的逍遥自在,像塞外海市蜃楼里的绿洲,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我深吸一口气,地牢里混杂着血腥和霉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激得我一个哆嗦,后颈的伤处也尖锐地疼了起来。这股疼痛像是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那点被蛊惑的恍惚。
抬起头,迎上贺兰曜那双依旧亮得惊人、带着志在必得光芒的桃花眼。他还在等着我的回答,像一个准备接收胜利果实的猎人。
“贺兰曜,”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地牢石壁的冷硬,“你的金山银山,庄园驼铃,听着……确实让人心动。”
贺兰曜唇角的笑意加深,仿佛胜券在握。
“但是,”我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首首看进他眼底,没有丝毫躲闪,“这笔‘买卖’,现在做不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桃花眼微微眯起:“什么意思?”
我摊开手掌,那枚血玉蝉静静地躺在掌心,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诡谲的红芒。“因为,这锅浑水,”我指着那血玉蝉,又指了指自己,再指向岩洞的方向,“还没查清楚!”
“血玉蝉为什么成了钥匙?它要开的到底是什么锁?锁后面又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太后为什么死咬着不放?杨廷和为什么像守命根子一样守着那个秘匣?北狄王庭那几个王子,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和决绝,“还有我沈家!我爹!我娘!我兄长!他们被卷进这场旋涡,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猛地攥紧拳头,血玉蝉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不把这背后搅动风云的黑手揪出来!不把这锅浑水的源头挖个底朝天!”我盯着贺兰曜,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和坚定,“我沈知微,哪儿也去不了!沈家,就是悬在我头顶的刀!我若一走了之,那把刀,立刻就会斩下去!你让我如何逍遥?如何自在?!”
地牢里死寂一片,只有我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
贺兰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错愕,有不解,有被拒绝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审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轰鸣。
就在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或者再抛出什么更的条件时——
“呵……”
一声低低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
不是惯有的慵懒戏谑,也不是被拒绝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他抬手,极其随意地揉了揉眉心,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再抬眼时,那双桃花眼里,又盈满了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甚至比刚才更亮,更张扬!
“行啊,小狐狸。”他拖长了调子,语气带着点无赖般的痞气,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纵容,“看不出来,你这小身板里,还揣着这么大一腔‘家国大义’?还挺……有担当?”
他朝我走近一步,无视我警惕的眼神,伸手,极其自然地把我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指尖温热,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爷还以为,你满心满眼就想着怎么在那活阎王手底下保命呢。”他轻笑,带着点揶揄,“原来心里头,还装着这么大一个家?啧,真够累的。”
他收回手,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眼神亮得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既然你这么想把这浑浑水查个底朝天……”他唇角勾起一抹张扬到近乎嚣张的弧度,火红的袍角在昏暗的地牢里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那爷就勉为其难……再赖一阵子吧!”
“陪你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瞧瞧!”
“看看到底是哪些魑魅魍魉,敢欺负爷的小债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说要闯龙潭虎穴、查惊天阴谋,而是要去逛个街市、买串糖葫芦。
那股子理所当然的赖皮劲儿,和他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冲散了地牢的阴冷和血腥,带来一股灼人的、令人安心的暖流。
我看着他,攥着血玉蝉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心口那点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这妖孽用他特有的、张扬又无赖的方式,撬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