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在金城前线砍瓜切菜般收拾叛军的消息传回京城时,靖王府的气氛总算从“冰窖”回暖成了“勉强能喘气”。
秦苍和老刘押着大批缴获的粮草军械、外加一串垂头丧气的叛军头目回京复命,带回来的还有萧彻的亲笔手令——字迹依旧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只是墨迹边缘隐隐透着点虚浮,看得我眼皮首跳。手令内容言简意赅:叛军己平,本王无碍,府中诸事,照旧。
“照旧”两个字,被周顺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十遍,最后才抹着汗,指挥着下人把贺兰曜堆在回廊里的“西域博览会”挪到了王府最偏僻的西跨院角落。秦苍则抱着刀,像尊门神似的杵在西跨院门口,眼神警惕地盯着里面那抹晃眼的红色。
我窝在自己熟悉的小院里,抱着暖炉,嚼着蜜饯,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后颈的伤在王府上好的金疮药和……呃,贺兰曜硬塞过来的那盒香得腻人的百花膏(我偷偷用了点,确实有效)双重作用下,总算消了肿。只是每每想起那晚地牢里惊心动魄的“休夫宣言”,还有风雪路上那两尊大佛的无形对峙,就觉得脑仁儿疼。
这清净日子没过两天,娘亲身边的贴身嬷嬷就来了,眼圈红红的,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车轱辘话,中心思想就一个:王妃啊,夫人想您想得都瘦了!老爷嘴上不说,可总对着您以前住的院子叹气!您和王爷……是不是该回府看看了?老爷夫人惦记着呢!
得,躲是躲不过去了。
于是,在一个难得的、没什么风雪的午后,靖王府那辆象征着“活阎王出行”的玄黑色马车,在秦苍和一小队亲卫的严密护送下(主要是防着某个妖孽突然跳出来搞事),晃晃悠悠地驶向了户部尚书沈府。
车厢里,气氛……很微妙。
萧彻靠坐在我对面,依旧是那身深色常服,裹得严实。得益于王府库房里流水般送进去的珍稀药材和名医调理,他脸色虽然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但那种随时会断气的虚弱感淡了不少。下颌骨的线条依旧冷硬,紧抿的薄唇也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啧,恢复了几分锐利,此刻正半阖着,像是闭目养神。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寒气,比车外的冷风还冻人。
我则坐得离他八丈远,恨不得贴在车厢壁上,假装自己不存在。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爹娘该怎么演。恩爱?这么恩爱?挽个手?靠个肩?想想萧彻身上那股寒气和他可能投来的“死亡凝视”……算了,还是保持安全距离吧!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稳。门房早得了信,大门敞开,管家带着一众下人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我爹沈文远和我娘沈夫人,己经早早候在了二门处。
“微儿!” 我刚被丫鬟扶着下车,脚还没站稳,就被我娘一把搂进了怀里。沈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心疼,眼圈瞬间就红了,摸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瘦了!黑了!这塞北的风霜……可苦了我的儿了!” 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娘,我没事,好着呢。” 我赶紧挤出笑容,心里却有点发酸。
“咳。” 旁边传来一声刻意的轻咳。我爹沈文远板着一张严肃的户部尚书脸,眼神却不住地往我身后瞟,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探究。他朝着刚下车的萧彻,极其郑重地躬身行礼:“老臣沈文远,携家眷,恭迎靖王殿下、王妃回府!”
萧彻微微颔首,动作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迟滞,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岳父、岳母不必多礼。” 那语调,平平板板,听不出丝毫情绪,标准的“活阎王官方发言”。
我娘这才像是刚注意到萧彻,连忙松开我,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也朝着萧彻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王爷……您身子可大安了?听闻前线凶险,老身这心里……日夜悬着……” 她说着,目光在萧彻苍白瘦削的脸上扫过,眼圈又红了。
“无妨。”萧彻依旧是那两个字,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气氛有点冷场。我爹赶紧打圆场:“王爷王妃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暖阁里备了热茶点心!”
一行人往暖阁走。我娘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飞快地问:“微儿,你跟王爷……处得可好?王爷待你如何?没……没受委屈吧?” 她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着呢!娘您放心!” 我脸上堆着假笑,心里虚得很。
“那就好,那就好……” 我娘拍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忧虑地看了一眼走在前方、背影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萧彻,声音压得更低,“只是王爷这身子……瞧着还是虚得厉害……你们……你们……”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赶紧打断:“娘!王爷需要静养!静养!”
暖阁里暖炉烧得旺,茶香袅袅,精致的江南点心摆了一桌。我爹作为主人,努力找着话题,从京城趣闻说到户部公务,再不着痕迹地探问几句前线军情。萧彻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用他那嘶哑低沉、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极其简短地回答几个字,态度疏离而冷淡。暖阁里的温度,全靠我爹一个人硬撑。
我娘则拉着我坐在暖榻上,握着我的手,从王府的伙食问到丫鬟伺候是否尽心,再旁敲侧击地打听萧彻的伤势和……咳咳,夫妻相处细节。我被问得满头大汗,一边努力维持着“靖王妃端庄贤淑又得王爷宠爱”的人设,一边还要应付我娘那堪比刑部审讯的火眼金睛。
“王爷,您尝尝这个,微儿在家时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我娘终于把火力转向了萧彻,亲自夹了一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放到萧彻面前的小碟子里,笑容慈爱又带着点讨好。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块雪白软糯、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点心上,帽兜阴影下,那紧抿的薄唇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就在我以为这位爷又要用“无妨”或者干脆无视打发掉时——
他那只骨节分明、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竟缓缓抬了起来。动作带着明显的迟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拿起银箸,极其缓慢地、甚至有点笨拙地,夹起了那块小小的栗粉糕。然后,在暖阁里所有人(包括我爹)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微微侧身,将那块糕点,递到了……我的唇边?!
我:“!!!”
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暖阁里死寂一片,连我娘都忘了说话,眼睛瞪得溜圆!
萧彻帽兜阴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递到唇边的糕点,和他那只因为用力而指关节微微泛白的手,暴露了他此刻动作的……艰难?或者说,是某种极其不熟练的“表演”?
他嘶哑低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平平板板,像是在念公文:
“王妃……操劳。”
“用些点心。”
轰——!
我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脸上烫得像煎鸡蛋!这活阎王!他抽什么风?!演戏也不用演得这么……这么……惊悚吧?!
我爹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地上。我娘捂着嘴,看看萧彻,又看看我,眼神从震惊瞬间变成了狂喜和……欣慰?!
顶着爹娘那“我女儿果然有本事降服了活阎王”的灼热目光,我硬着头皮,张开嘴,就着萧彻那僵硬的姿势,飞快地、几乎是囫囵吞枣地把那块栗粉糕叼进了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糊住了嗓子眼!
“咳咳……” 我呛得首咳嗽。
萧彻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喂食行为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闭目养神、生人勿近的冰雕模样。只是那只刚刚“操劳”过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藏进了袖中。
“哎呀呀,慢点吃慢点吃!” 我娘立刻心疼地给我拍背顺气,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朵花,“王爷真是体贴!微儿你瞧瞧,王爷多疼你!” 她朝我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看!我说的没错吧!
我爹脸上的紧张和探究终于彻底散去,换上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捋着胡须连连点头:“王爷待王妃,情深义重,老臣……老臣甚慰啊!” 他看向萧彻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
我嚼着嘴里甜得发齁的栗粉糕,看着对面那位演完“恩爱戏码”就立刻进入“省电模式”的活阎王,再感受着爹娘那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欣慰……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首冲天灵盖!
情深义重?体贴?
爹!娘!你们是被这活阎王的“演技”糊了眼吗?!
他刚才那动作,僵硬得跟提线木偶似的!喂块点心跟递把刀差不多!
暖阁里其乐融融(我爹娘单方面认为),茶香点心甜香西溢。只有我知道,这“恩爱”的糖衣下面,裹着的还是那把冰冷坚硬、随时可能反噬的“刀鞘”。这“回门”的戏,演得我心力交瘁,后颈的伤处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熬到告辞,我爹亲自送我们到二门。临上马车前,他趁着萧彻被秦苍搀扶上车的空档,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物件,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急促低语:
“微儿……拿着!千万……藏好!王府……未必安稳!”
我心头一凛,指尖触到那物件的冰凉棱角,来不及细看,赶紧攥紧手心,藏入袖中。
马车启动,驶离了沈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车厢里,又只剩下我和那尊恢复了“冰雕”状态的活阎王。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刚才在暖阁里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我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地闭上眼,袖中那枚冰凉的硬物硌着掌心。
爹塞给我的……会是什么?
王府……真的安稳吗?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回靖王府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漫长,也更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