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西郊,红星家属院。
一辆崭新的辉腾,与周围斑驳的红砖墙和生锈的晾衣杆格格不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工业区特有的,铁锈、煤渣和潮湿植物混合的味道。
林舟和王大力在一栋单元楼下,找到了他们的目标。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油腻工装的老人,正半跪在一台看不出年头的旧车床前,手里拿着扳手,聚精会神地拧着一个螺母。
那台车床像是刚从废品站里抢救出来的,但被老人擦拭得锃亮,每一个零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耿……耿工?”王大力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人头也没抬,手里的活计没停分毫,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收废铁的出门左转,收古董的出门右转。我这堆破烂,你们都出不起价。”
他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带着一种长年和机器轰鸣声对抗的穿透力。
王大力有些尴尬,刚想解释,林舟却上前一步,首接将一个平板电脑递到了老人面前,屏幕上显示着外骨骼系统的三维结构图。
耿建义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抬起头,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林舟身上价值不菲的西装,又瞥了一眼那台扎眼的辉腾,眼神里的警惕和鄙夷毫不掩饰。
他接过平板,只扫了一眼,就嗤笑一声,随手把平板扔回给林舟。
“花里胡哨,哗众取宠。”他的评价简短而刻薄,“这种为了造型牺牲结构强度的东西,给T台上的模特穿都嫌累赘。典型的富人玩具,中看不中用。”
王大力的心都沉了半截。
这位耿老,比传说中还难搞。
然而,林舟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他收好平板,非常认真地看着耿建义,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耿工,我不问成本,不问工期,也不问它好不好看。”
林舟的声音很诚恳,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我只想知道,如果这东西交到您手上,您有办法让它变成一件工具吗?一件能让流水线上的工人、让送外卖的兄弟,踏踏实实,用上十年都不会出大毛病的工具。”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问成本?”
“用上十年?”
耿建义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这两个词,像两记重锤,精准地砸在他心里最柔软、也最偏执的地方。
那是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却被斥为“不切实际”的梦想。
他设计的起重机,因为想让它用三十年,所以用了最好的钢材,结果被批“浪费”;他想搞终身质保,因为想对每一台机器负责到底,结果被骂“拖垮工厂”。
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资本家”,居然张口就说出了他一生的执念。
耿建义沉默了。
他从工装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手上的油污,然后郑重地、再一次从林舟手里接过了那个平板电脑。
这一次,他看得极慢、极细。
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重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他没有回答林舟的问题,而是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关节连接处,开口就是一顿炮轰。
“这个地方,为了所谓的‘流线型’,居然用了卡扣式连接?嫌工人的命太长是不是?高速运动中一旦断裂,这根合金杆会像子弹一样弹出去!”
“还有这里,内置的液压管线,居然和主电路挨得这么近!设计师的脑子是被门夹了吗?稍微有点渗漏,就是高压液压油混合着强电,这是想把人首接在里面火化?”
“整个承重结构,用的是什么狗屁航空铝?轻是轻了,金属疲劳极限呢?考虑过工人每天几千次上万次的重复弯曲动作吗?这东西的设计寿命,我敢说超不过三个月!”
耿建义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把这件苏晴博士引以为傲的“优化设计”批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王大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生怕林总当场翻脸。
可林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听得两眼放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籁之音,甚至还连连点头,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认真记录。
“对,耿工您说得对,安全第一,必须改!”
“火化这个比喻好,太形象了,必须加装物理隔绝层!”
“三个月?太短了!必须用最笨、最重,但最耐用的材料!”
耿建义的怒火,在林舟这堪称“捧哏”的回应中,渐渐熄灭了。
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舟,这个年轻人,好像……真的听懂了?
他把平板还给林舟,喘了口粗气,靠在冰冷的车床上,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小子,你知道把这些‘华而不实’的地方,都按我说的标准改一遍,成本要翻多少倍吗?”
“不知道,”林舟老实地摇了摇头,然后补充了一句,“也不想知道。”
耿建义被噎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几十年来和领导、和同行吵架的经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完全失效了。
他沉默良久,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想让我出山,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