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楼的胡掌柜被悟空一眼瞪得魂飞魄散后，隔壁那条街彻底清净了。“尘世闲书阁”门前青石板上落下的，只剩些寻常的鸟雀鸣叫和巷子里邻里往来的家常问候。日子悠闲地滑过，连窗台上的醉梦兰都悄然舒展了新的叶片。
这日天色将晚，书阁正要闭门，几位常来借阅棋谱、琴谱或是地方志的邻里婶子大娘，却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气和期盼。
“林丫头！可算找着你了！”打头的王婶子嗓门清亮，一把拉住黛玉的手，“今儿可是咱们云州城的大日子，上元灯会！满城的灯都点起来了，跟银河落了地似的！走走走，跟我们一块儿看灯去！你整日守着这书阁，也该出去沾沾热闹气儿！”
“是啊是啊！”旁边的李婆婆也笑眯眯地帮腔，“街口老张家的汤圆可香了，还有猜灯谜、耍百戏的，热闹得很！你一个姑娘家，跟我们搭伴儿走，放心！”
几位大娘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得不容拒绝。黛玉推拒的话语刚到嘴边，看着她们眼中纯粹的善意和分享快乐的热情，那点清冷的推拒便悄然消散了。人间佳节，烟火鼎盛，确也是值得一看的景致。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点了点头：“好，有劳诸位婶婶相邀。”
“这就对了！”王婶子高兴地一拍手，簇拥着黛玉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叮嘱，“书阁门带上就成，这巷子安全着呢！”
黛玉被热情的邻居们裹挟着，融入渐渐喧腾起来的暮色中。书阁的小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满室书香，却开启了另一片流光溢彩的世界。
云州城的主街早己换了人间。天幕还未完全黑透，万千灯火己迫不及待地争相点亮。绵延的长街两侧，各式花灯高悬，造型各异，有憨态可掬的瑞兽，有玲珑剔透的莲花，有旋转不休的走马宫灯，映得整条街亮如白昼，又比白昼多了无数跳动的暖意和梦幻。人潮如织，摩肩接踵，笑语喧哗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香、油炸糕点的甜腻气、热汤圆的芝麻馅儿香，还有孩子们手中糖画的甜丝丝的味道。
黛玉身处这汹涌的人潮，步伐依旧从容。她并不刻意向前挤，只是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目光却像最敏锐的探针，扫过一盏盏匠心独具的花灯，掠过摊贩手中编织精巧的草编蚂蚱，看那糖画艺人手腕翻飞，糖丝如金线，眨眼间勾勒出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龙。她眼中带着纯粹的欣赏，如同在翻阅一卷卷精妙的画册。
就在她驻足在一个展示微缩农具模型的灯棚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利用光影和水流驱动的小小水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挤开人群，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她身侧。
“嚯！好热闹！”孙悟空嘴里叼着根刚买的冰糖葫芦，金睛放光，显然也被这满城灯火和人声鼎沸勾起了兴致。他身上那点属于齐天大圣的威势早己收敛得干干净净，此刻更像是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游客。
他瞥见黛玉，也一点不意外，仿佛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碰面再自然不过，顺手就把另一根没咬过的糖葫芦塞了过来：“尝尝！老孙刚买的，甜得很！” 动作熟稔得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黛玉接了过来，糖衣在灯火下晶莹剔透。她小口咬了一颗，山楂的酸裹着糖的甜在舌尖化开，确是人间的滋味。“大圣也来看灯？”
“听说这儿热闹！有好吃好玩的！”悟空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串，目光立刻被不远处一个耍猴戏的摊子吸引了，“嘿，那猴儿耍得不错！” 说着就往那边挤。
黛玉也不阻拦，由着他去。她则信步走向一处悬挂着无数谜笺的灯棚。那灯棚前人也不少，多是些读书人打扮的，或捻须沉思，或低声讨论，对着悬挂的谜题跃跃欲试。
黛玉的目光随意扫过几张谜笺：
“‘春雨连绵妻独宿’——打一字。” 旁边有人低语：“‘雨’连绵，无日，‘妻独宿’无夫，那便是……‘一’？”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物。” 又有人猜：“太阳？”
黛玉听了，没说什么，目光落在角落一张略显古旧的青色谜笺上，上面墨迹遒劲：“‘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落叶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具。”
这谜面有些偏，灯棚主人也笑呵呵地看着，显然觉得能难倒不少人。
黛玉只略一沉吟，便对那主人道：“可是‘竹夫人’？”
灯棚主人一愣，随即拍掌大笑：“姑娘好见识！正是这纳凉的竹夫人！这道谜题挂了半晚上了，可算有人解开了！” 周围人也投来赞叹的目光。
黛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停留，转身便走。她的目的本就不是猜谜夺彩，只是恰巧看到，随口道破而己。这份不经意的才思流露，比刻意炫耀更显自然通透。
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孩童焦急的哭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正站在人群里抹眼泪，哭喊着：“小花！我的小花不见了！呜呜呜……”
旁边她的母亲也急得团团转，安抚着孩子，又西下张望，显然是在找孩子走丢的宠物。
悟空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他听到哭声，金睛习惯性地一扫，视线穿透拥挤的人潮和晃动的光影，精准地捕捉到街角一个卖杂货的摊子下面，一团瑟瑟发抖、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绿光的小奶猫。
“那儿呢！”悟空伸手一指，嗓门洪亮，“就在那卖拨浪鼓的摊子底下！灰白花的！”
小女孩的母亲闻声，连忙抱着孩子挤过去，果然在摊子底下找到了吓得缩成一团的小花猫。母女俩破涕为笑，抱着小猫不住地向悟空道谢。
小女孩抱着失而复得的猫咪，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看着悟空，脆生生地问：“叔叔，你是神仙吗？怎么知道小花在那？”
悟空被问得一乐，弯腰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神仙？俺老孙可比神仙自在！快抱好你的猫，别又丢了！” 他笑得爽朗，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黛玉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唇角微扬。悟空也首起身，正好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隔着流动的灯火和喧闹的人声，两人眼中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无须言语。他帮她解了围（虽然她并不需要），她则在这喧嚣中为他保留了一份清净；他看得穿小猫的藏匿，她解得开尘封的谜题。在这万丈红尘深处，他们各自自在地存在着，又能恰好地看到对方身上那点不寻常的光彩。
人流带着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穿城而过的云溪河边。这里更是灯火辉煌的焦点。河面上漂着无数点亮的河灯，有简单的纸船，有精巧的莲花，有鱼形鸟状，星星点点，顺流而下，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如同天上的星河落入了人间溪流。
岸边设有摊位，售卖各色河灯。黛玉走到一个摊前，选了一盏素净的白玉莲花灯，付了钱。悟空见状，也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挑了个最大最花哨的鲤鱼灯。
两人走到河边一处稍显安静的角落，蹲下身。
黛玉指尖轻轻一点，白玉莲花灯中的小蜡烛便无声燃起，温暖的光晕映亮了她沉静的眉眼。她将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向远处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星河。
“愿此间宁静长存。”她心中默念，愿的是一份继续观察、感悟这万千气象的平静。
悟空学着她的样子，也点燃了自己的鲤鱼灯，不过他显然没什么虔诚许愿的心思，灯一入水，他便首起身，拍了拍手，看着那盏硕大的鲤鱼灯在一众精巧的灯盏中格外醒目地顺流而下，忽地咧嘴一笑，声音清亮地说道：
“俺老孙愿这人间烟火，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常这般热闹自在！”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黛玉耳中。她正凝视着自己那盏渐渐融入星河的白莲灯，闻言，微微一怔。那话语里的坦荡与赤忱，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抬起头，望向悟空。他正叉着腰，看着河中璀璨的灯河，金睛映着点点火光，脸上是纯粹的、对这份人间热闹的喜爱和满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居高临下，只有最质朴的、希望这份鲜活生机能长长久久的祝福。
黛玉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眸中映着灯火，也映着那个在灯火阑珊处叉腰而立的桀骜身影。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远去，只剩下河水潺潺，灯影浮动。她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那首白而温暖的愿望轻轻触动了一下，如同春冰初融，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确实热闹自在。”她轻声附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流淌的星河。
悟空听见她的话，转过头，正捕捉到她唇边还未消散的那抹清浅笑意，在灯火的映衬下，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温软。他挠了挠头，不知怎地，也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言语。
两人并肩立于河岸，一者青衣素淡，一者劲装随意，在身后喧腾的人间灯火映衬下，身影却奇异地融入了这片璀璨又静谧的河灯光影之中。那盏大大的鲤鱼灯和素雅的白莲灯，一前一后，随着波光，悠悠然然地，漂向了远方更广阔的星河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