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隔音门将世界隔绝在外,只留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沈砚压抑的呼吸声。那呼吸如同破旧风箱在深夜里徒劳地拉扯,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牵动着夏栀紧绷的神经。她蜷缩在角落那张冰冷的单人沙发里,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像一块冰冷沉重的盾牌。目光空洞地落在落地窗外那片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枯山水庭院,嶙峋的石头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凝固的鬼影。
“由您全权负责……”
“核心贴身照护……”
“必须由您本人完成……”
陈峰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死寂的空气里反复回响。她不是护士,不是护工,她甚至恨他。可此刻,她却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在这片奢华的囚笼里,被迫成为那个掌控她命运、如今却脆弱如纸的男人唯一的“止痛工具”。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闭上眼,试图将那张苍白痛苦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却只换来缴费处散落硬币刺眼的闪光和沈砚在休息椅上痛苦痉挛的画面。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帆布包粗糙的布料里。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落地窗外,东方的天际线终于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鱼肚白,如同稀释的墨汁渗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
“呃……嗬……”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喉咙最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痛苦呻吟,猝然撕裂了病房内凝滞的空气!
夏栀的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惊恐地投向病床!
沈砚的头颅在枕头上极其痛苦地侧向一边,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眉头死死拧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川”字!氧气面罩下,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发出短促而破碎的吸气声,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杂音!他那只没有被束缚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痉挛般地死死揪住了胸口的病号服布料!力道之大,指节瞬间绷得惨白,手背上青紫色的针孔淤痕在微弱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嘀嘀嘀——!”
生命体征监护仪上,心率波形骤然飙升!尖锐的黄色警报灯疯狂闪烁!代表颅内压(ICP)的数字猛地从28跳到了32!刺眼的红色警告符号如同滴血的匕首,骤然点亮了整个屏幕!
剧痛!毫无征兆的剧痛爆发!
夏栀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己经驱动她冲到了床边!手指颤抖着伸向墙上那个鲜红刺眼的紧急呼叫按钮!
“沈砚!沈砚!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尖利破音,恐惧让她几乎失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钮的瞬间——
“……别……叫……”
一个极度暗哑、仿佛被砂砾磨碎了喉咙挤出来的字眼,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从氧气面罩下逸出!
沈砚的眼睛!竟然再次睁开了!
这一次,不再是狭窄的缝隙!浓密的睫毛如同被狂风吹开的沉重门扉,艰难地向上掀起!露出底下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瞳孔因剧痛而剧烈收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凶狠执拗的眼睛!
他的视线混乱而涣散,在刺眼的警报红光中疯狂地扫视着天花板,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穿透力,钉在了近在咫尺、满脸惊恐的夏栀脸上!
那眼神!
不再是之前的锁定!
而是翻滚着滔天痛苦、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像一头被无数烧红铁钎刺穿内脏的困兽!那里面没有求助,没有脆弱,只有一种濒死挣扎般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命令!
“……关掉……它……”他的嘴唇在面罩下剧烈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血沫,“……吵……痛……”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濒临疯狂边缘的威压!伴随着话语,他那只揪着胸口病号服的手猛地抬起,痉挛着指向那台发出刺耳警报的监护仪!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喉咙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被强行压抑在面罩下的呛咳和闷哼!身体痛苦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床垫!
夏栀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她看着他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看着他因强行忍耐而扭曲变形的脸,听着那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的闷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关掉?!那是监测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关掉警报?!万一……
“可是……你的颅内压……”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关掉!!”沈砚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那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响,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毁灭性的暴戾!他死死盯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不然……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巨大的绝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夏栀心上!他的身体因这声嘶吼而剧烈颤抖,监护仪上的警报声更加尖锐刺耳!
夏栀浑身冰凉!看着他那副随时可能被剧痛彻底吞噬、甚至可能血管爆裂的骇人模样,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痛苦、疯狂和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睛……她猛地一咬牙!
手指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狠狠地按下了监护仪侧面那个标着“静音/警报暂停”的灰色按钮!
“嘀——”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病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沈砚那被强行压抑在氧气面罩下、如同破风箱般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还有监护仪屏幕上,那依旧疯狂闪烁的红色颅内压警告符号(32 mmHg),和依旧飙升的心率波形(135 bpm),在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危险的持续!
沈砚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在警报消失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堤坝,轰然垮塌下去!他重重地砸回枕头,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从面罩边缘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吟。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惨白的额头、鬓角疯狂涌出,瞬间浸湿了枕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睁着,瞳孔涣散失焦,里面翻腾的痛苦并未减少分毫,只是那濒临爆发的疯狂风暴,似乎被强行摁回了沸腾的岩浆之下。
他不再看夏栀,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某处虚无的点,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出凌厉而惨烈的弧度,仿佛在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与体内肆虐的剧痛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搏杀。
夏栀僵立在床边,后背的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看着监护仪屏幕上无声跳动的、刺目的红色数字和波形,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西肢百骸。她做了什么?!她关掉了警报!她切断了对危险的感知!他现在的情况……随时可能……
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要再次按下呼叫按钮!
“水……”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字眼,如同游丝般从氧气面罩下飘了出来。
夏栀猛地一震!目光倏地转向沈砚。
他依旧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唇在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上甚至渗出了一丝极淡的血痕。那声“水”轻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求。
水……
夏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套房角落那个恒温饮水机旁,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消过毒的纸杯。指尖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都没能对准出水口。温热的水流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她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回到床边。看着沈砚紧闭着眼、眉头深锁、被汗水浸透的侧脸,看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一种混杂着恐惧、责任和无法言喻的酸涩感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指尖的颤抖,用一根消过毒的细长棉签,蘸满了温热的清水。
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将的棉签靠近他覆盖着氧气面罩的唇边。隔着那层透明的塑料,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水滴涂抹在他干裂的唇瓣缝隙处。
温热的液体接触到干涸的皮肤。
沈砚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吞咽动作!紧接着,他那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丝?虽然痛苦依旧深重地刻在脸上,但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水分的汲取,仿佛暂时压过了那无边的剧痛。
夏栀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她再次蘸水,更加专注地、轻柔地着他的嘴唇。动作笨拙而小心,如同对待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稀世珍宝。
就在她第三次蘸水,棉签即将再次触碰到他唇瓣时——
沈砚那只一首死死揪着胸口病号服的手,不知何时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艰难,松开了紧攥的布料。那只苍白、布满针孔淤痕的手,极其虚弱地、颤抖着……抬了起来!
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的慢镜头!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沉重感!
夏栀的动作瞬间僵住!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那只手!
它没有攻击,没有指向任何地方。只是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上抬起几寸,然后……无力地、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轻轻地……搭在了夏栀端着水杯、那只同样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冰冷!
那只手的温度低得吓人!如同刚从冰窖里取出!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在苍白中透出淡淡的青色,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那冰凉的触感瞬间穿透夏栀的皮肤,首抵骨髓!
夏栀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指尖的水杯差点脱手!
然而,就在她想要挣脱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搭在她手背上的、冰冷颤抖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本能地、绝望地……抓住了唯一能触及的……一点微弱的依靠?
不是命令。
不是掌控。
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蜷缩,传递出的是一种……深陷无边痛苦深渊时,源自生命最底层的、对一丝温暖和支撑的……本能渴求?
夏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了!呼吸骤然停滞!她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从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缓缓移向沈砚的脸。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被汗水浸透的额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氧气面罩下的呼吸依旧沉重而痛苦。但那只搭在她手背上的手,那微弱却真实的蜷缩……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劈开了她心底那层厚厚的、由屈辱和恨意构筑的坚冰!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那细微却无法作假的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剧痛和虚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夏栀僵硬地维持着端杯的姿势,任由那只冰冷的手虚虚地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温热的杯壁传递着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指尖传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她看着沈砚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嘴角,看着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看着他那只搭在自己手背上、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手……
心底翻涌的恨意和屈辱,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所淹没——是震惊?是茫然?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刺痛?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手腕的角度,让那只冰冷的手能更安稳地、更“舒适”地搭靠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她重新拿起棉签,蘸满温水,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更加专注地,继续着他干裂渗血的唇瓣。
一下。
又一下。
温热的清水无声地滋润着干涸的唇纹。
监护仪屏幕上,那刺目的红色颅内压数值(32 mmHg)依旧高悬。心率(128 bpm)依旧过快。无声的警报红灯依旧在疯狂闪烁。
但病房内,只剩下沈砚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夏栀手中棉签极其细微的、沾水涂抹的沙沙声。
那只冰冷的手,依旧虚虚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指尖偶尔会随着沈砚身体的痛苦痉挛而微微颤抖一下。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着夏栀紧绷的心弦。
窗外的天色,在无声的护理中,终于彻底放亮。金色的阳光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光带缓缓移动,最终爬上了病床的边缘,温柔地笼罩在沈砚苍白痛苦的侧脸上,也照亮了夏栀低垂的、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睫,以及……两人手背相叠处,那冰冷与温热交织的、无声的接触点。
光线下,尘埃无声旋落。
恨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这无声的依靠和笨拙的温柔,悄然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