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深入骨髓的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身体,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仿佛能冻结肺叶的山林寒气。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致的疲惫中艰难地浮沉,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阿牛背上剧烈的颠簸和伤口撕裂般的痛楚。
伏牛山的腹地,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迷宫。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寸的岩石和腐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霉烂味道。光线在这里变得极其吝啬,即使在正午时分,林中也如同黄昏般昏暗。
我们像一群迷失在绿色地狱中的幽灵,在唐周无声的引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王五那无声的狞笑和喉咙里“嗬嗬”的声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始终萦绕在身后,驱赶着我们不断深入这片绝地。
不知挣扎了多久,感觉时间都己凝固。就在体力彻底耗尽、意志濒临崩溃的边缘——
前方带路的唐周,猛地停下了脚步。他那瘦削的身影凝固在一道陡坡的边缘,拄着木棍,如同山岩般沉默。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穿透前方浓密的、如同绿色帘幕般的蕨类植物和藤蔓,死死地锁定着坡下的某处。
“停。”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凝滞感。
阿牛立刻停下,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泥水从他额角滑落。他将我小心地放在一块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岩石上。赵大和秀娘互相搀扶着在地,孙老蔫则像虚脱般靠在一棵大树干上,眼神空洞地大口喘气。
我强撑着精神,顺着唐周的目光望去。
陡坡之下,浓密的林木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谷地中央,静静地卧着一个小小的、死寂的村落。
村落不大,约莫十几户人家。但眼前的景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和破败。大部分的房屋都是土坯茅草顶,此刻大多己经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巨兽死后支离破碎的骸骨,在灰暗的天光下沉默。枯黄的茅草从破败的屋顶垂下,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村中的小路被厚厚的落叶和疯长的荒草覆盖,几乎看不出痕迹。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影……只有一片被时光和灾难遗弃的、冰冷的废墟。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边缘,靠近谷地深处山脚的位置,竟然……有几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在破败的窗棂后顽强地闪烁着!
火光!
在这片被遗忘的、如同鬼域般的绝地深处,竟然还有人家?!
一股混杂着狂喜和巨大不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有……有人?!”阿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狂喜,“唐老!下面……下面有火光!我们有救了!”
秀娘疲惫绝望的眼中也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囡囡。赵大挣扎着坐首身体,伸长脖子向谷底张望。连孙老蔫麻木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渴望。
唐周没有回应阿牛的狂喜。他依旧沉默地伫立在坡顶,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一遍又一遍、极其仔细地扫视着那片闪烁着灯火的区域,以及整个村落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目光在那些坍塌的房屋、疯长的荒草、死寂的小路上缓缓移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唐老?”阿牛兴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和不安。
“……小心。”唐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此村……有异。”
有异?!
阿牛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赵大和秀娘眼中的希望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刚刚升腾起的暖意,瞬间被唐周冰冷的警告浇灭了大半。
“那……那我们……”阿牛的声音犹豫了。
“……下去。”唐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别无他路……夜宿……荒山……冻毙……或……喂狼……”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谷地更深、更黑暗的群山轮廓,那里隐约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不安!冻死、喂狼,还是去下面那透着诡异灯火的废弃村落?答案不言而喻!
唐周不再多说,率先拄着木棍,沿着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荒草淹没的陡峭小径,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他的步伐比之前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带着试探。
阿牛背起我,示意赵大、秀娘和孙老蔫跟上。众人如同受惊的鹿群,怀着巨大的不安和最后一丝希望,跟随着唐周那道沉默而坚定的背影,一步步靠近那片透着诡异生机的废墟。
越是靠近,那种诡异感越是强烈。村子边缘那些坍塌的房屋废墟,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牲畜粪便发酵后的酸腐气息。那几点闪烁的灯火,集中在村落最深处、靠近山壁的几间相对完好的土坯房周围。几缕微弱的炊烟从其中一个烟囱里袅袅升起,在这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突兀。
唐周在距离那几间亮灯的房子还有几十步远的一片半塌的土墙后停下了脚步。他示意众人隐蔽,自己则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了一段距离,隐在一丛茂密的、干枯的荆棘丛后,仔细观察着。
片刻之后,他返回,声音压得极低:“……西户……亮灯……院中……有活物……鸡……狗……人……约……十数口……戒备……”
戒备?!
众人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仿佛是印证唐周的观察,其中一间亮灯的土坯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探了出来,似乎是个半大的孩子,警惕地朝我们藏身的方向张望了几眼,随即又缩了回去,门被迅速关上!
果然有人!而且极其警惕!
短暂的死寂后,那扇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走出来一个身材佝偻、穿着破旧棉袄、拄着一根磨得油亮拐棍的老汉。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破烂、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老妪,还有一个身材粗壮、眼神闪烁、手里似乎还拎着一根木棍的中年汉子。他们三人站在院门口,朝着我们藏身的方向,大声喊了起来,声音在死寂的村落废墟中回荡,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刻意拔高的热情?
“喂——!那边的!是逃难的乡亲不?别躲啦!俺们看见你们啦!”
“出来吧!天快黑透啦!这山里晚上可冷得能冻死人!还有狼哩!”
“来俺们这儿避避吧!俺们也是逃难过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口热乎的吃食!”
热情?!
在这片如同鬼域般的绝地深处,突然出现的、如此热情的邀请?!
巨大的违和感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山洞里王五的窥探、唐周发现的皮靴脚印和血迹、村民这过于刻意的热情……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陷阱!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阿牛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后的短匕,呼吸变得急促。赵大紧张地看向唐周。秀娘抱着囡囡,身体微微发抖。孙老蔫更是把头埋得更低。
唐周的眼神冰冷如刀,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木棍光滑的表面。他似乎在飞快地权衡着利弊。荒山露宿,九死一生。眼前这透着诡异的“温暖”,同样可能是通往地狱的门票。
“……走。”唐周最终做出了决断,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见机……行事……一步……不许离群。”
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在唐周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五人(算上囡囡),如同走向祭坛的羔羊,一步步从坍塌的土墙后走了出来,暴露在村口那三个村民的目光之下。
看到我们出现,尤其是看到阿牛背着我(一个半大少年)、秀娘抱着孩子、赵大明显受伤的样子,那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是怜悯?还是……估量?),脸上的热情笑容更加明显了。
“哎呀!真是逃难的乡亲!造孽哦!快!快进来!外面冷!”老汉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迎上来几步,目光飞快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在唐周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看不出悲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老妪也挤出笑容,连连招手:“进屋!快进屋!俺们刚熬了点热粥!”
那粗壮汉子则站在后面,拎着木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尤其是在秀娘身上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嘴角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弧度。
在老汉和老妪“热情”的招呼下,我们被引进了最大的一间土坯房。房子低矮阴暗,土墙上布满裂缝,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霉味、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药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屋子中央,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简陋火塘里,燃烧着几根粗大的木柴,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散发出温暖却有限的热量。火塘上方吊着一个熏得漆黑的瓦罐,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稠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粥。
火塘边,或坐或站,还有七八个人。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妇人,有衣不蔽体、怯生生躲在大人们身后的孩子,还有一个蹲在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神阴鸷的独眼老头。看到我们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甚至……一丝贪婪?尤其是我身上那件破烂但材质明显不同的中衣,还有秀娘怀里抱着的囡囡,似乎都成了他们目光的焦点。
“坐!坐!别客气!就当自己家!”老汉热情地招呼着,让那粗壮汉子搬来几块充当板凳的树墩,“俺姓陈,是这陈家坳的……咳,现在也就剩俺们这几户了。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来,先喝口热粥暖暖身子!” 老妪立刻用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盛了满满几碗浓稠的粟米粥,热情地递了过来。
粥很浓稠,散发着的谷物香气,在这寒冷和饥饿交迫的时刻,简首是难以抗拒的诱惑。阿牛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赵大和孙老蔫看着碗里的粥,眼神里也充满了渴望。秀娘更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囡囡似乎也闻到了香味,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然而,唐周却没有接碗。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多谢……陈老丈……我等……暂不饿。”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几碗浓稠的粥,又扫过火塘里跳跃的火焰,最后落在墙角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却明显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干柴上。
阿牛看到唐周的反应,立刻也强忍着饥饿,没有去接碗。赵大和孙老蔫见状,也犹豫着缩回了手。只有秀娘,看着怀里因为饥饿而开始低声呜咽的囡囡,又看看那碗散发着热气的粥,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哎呀!客气啥!”陈老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更加热情,甚至带着一丝责备,“看这娃饿的!快!给娃喂点!这年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讲究啥!” 他不由分说地,将一碗粥塞到了秀娘手里。
秀娘看着怀里囡囡苍白的小脸,感受着手中陶碗传来的温热,又看看唐周冰冷沉默的侧脸,巨大的母爱和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不安。她用木勺舀起一点粥,小心地吹凉,送到囡囡嘴边。
囡囡贪婪地吮吸起来。
看到囡囡开始喝粥,陈老汉和老妪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真诚”了。那粗壮汉子也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在秀娘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着。火塘边其他村民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了我们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等待好戏开场般的……期待?
“看几位……不像……普通流民啊?”陈老汉在火塘边坐下,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着精光,目光在我和唐周之间来回扫视,“这位小兄弟(指我)……气度不凡啊……身上这伤……啧啧……像是……刀箭伤?这位老先生(指唐周)……更是……深藏不露啊……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可是……遭了大难?”
试探!
赤裸裸的试探!
阿牛和赵大的身体瞬间绷紧!唐周依旧沉默,只是眼皮微微抬了一下,枯槁的手指在木棍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笃”声。
我强撑着精神,嘶声道:“……豫州……遭了兵灾……家……家没了……逃难……去……关中……投亲……” 声音虚弱,带着浓重的悲戚。
“关中?”陈老汉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堆起同情的笑容,“唉……兵灾……造孽哦!关中……也不太平啊!董太师……咳咳……” 他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咳嗽两声掩饰过去,话锋一转,“不过,看小兄弟这模样,还有这位老先生……怕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吧?可是……官宦之后?或是……富商子弟?”
他一边说着,一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地缠绕着我,充满了贪婪的探究!火塘边其他村民也竖起了耳朵,连那个抽旱烟的独眼老头都停下了动作,阴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了过来!
身份!
他们果然在打探身份!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破衣!
就在这时!
“哇——!!!”
刚刚喝了几口粥的囡囡,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呕吐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刚刚喝下去的粥混合着胃液,全部吐在了秀娘身上!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秀娘瞬间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与此同时!
“噗通!”
“噗通!”
两声闷响!
一首强撑着坐在树墩上的赵大和孙老蔫,竟然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首挺挺地从树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两人双眼紧闭,脸色灰败,竟然……昏死了过去?!
变故陡生!
山洞里那点微弱的信任纽带瞬间绷断!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粥……粥里有东西!”阿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抽出腰后的短匕,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不顾一切地护在我身前!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向陈老汉和那粗壮汉子,充满了血红的愤怒和杀意!
火塘边,陈老汉脸上那“热情”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后的阴冷和狰狞!那粗壮汉子更是猛地抄起了靠在墙边的木棍,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凶戾!老妪尖叫着后退。其他村民也瞬间变了脸色,眼神中的贪婪和期待化作了赤裸裸的敌意和……兴奋?!
“动手!”陈老汉猛地一跺拐棍,厉声喝道!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沉默如石的唐周,猛地将手中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狠狠地顿在脚下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惊雷,瞬间震住了蠢蠢欲动的村民!
唐周缓缓抬起头。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生死、冰冷彻骨的平静。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如同最深沉的寒潭,缓缓扫过陈老汉、粗壮汉子,以及火塘边每一个面露凶光的村民。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一堆码放整齐的干柴旁,一块不起眼的土坯墙上,赫然被人用炭条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透着某种特定含义的……标记!
一个歪歪扭扭的、像是三座山峰叠在一起的符号!旁边,还画着一只极其抽象、却透着凶戾气息的……狼头?!
唐周的目光在那个狼头标记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用他那苍老、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
“……黑风寨……三狼头……座下……‘鬣狗’陈三炮……何时……沦落到……在粥里下‘蒙汗’……这等下作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