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像是无数根冰针扎进骨髓深处,然后在那里融化、冻结,循环往复。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泥土和腐叶的腥气,冰冷地刮过喉咙,像吞下了粗糙的冰碴。
痛。
全身的伤口在低温的麻痹下蛰伏了片刻,此刻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疯狂地噬咬。手臂、脸颊、腿上被包扎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灼热、、深入骨髓的麻痒和刺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擂鼓,将痛苦泵送到西肢百骸。
眩晕。
天旋地转的感觉如同附骨之蛆,即使紧闭双眼,也能感觉到整个世界在疯狂地旋转、扭曲。意识像漂浮在冰冷海面上的碎片,时而被巨浪打入深渊,时而又被勉强托起,接触到一点模糊的、带着雨腥气的现实。
“……呃……”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干裂的嘴唇间溢出。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是模糊的、晃动的、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冰冷的雨丝持续不断地落在脸上、身上,带来细密的、令人烦躁的寒意。我发现自己还趴在原地,半张脸陷在冰冷湿滑、散发着浓重腐败气息的落叶淤泥里。身体像一块被遗弃的破布,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瞬间就被更强烈的痛苦和虚弱淹没。寒冷和失血正在加速吞噬我的生命。伤口……那些被污水浸泡过的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开始在体内闷烧,让我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又燥热难当。
不行……不能躺在这里……会冻死……会失血过多而死……会感染而死……
求生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闪烁着。我咬紧牙关,口腔里是泥土和铁锈混合的咸腥味。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像一只被碾碎的虫子,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翻过身,挣扎着靠向身后那半堵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残墙。
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喘息撕扯着干涸灼痛的喉咙。
就在这时,那点模糊的记忆猛地撞进混沌的脑海——火光!昏迷前看到的,远处废墟里的火光!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高烧灼烧得视线模糊的眼睛,死死地望向倒塌宫墙的缺口外,那片雨幕朦胧的废墟深处。
光!
那点橘红色的、温暖的、跳动的光芒,还在!
它并未消失,也并非幻觉。它就存在于大约几十步开外,一座同样残破不堪、但主体结构尚存的宫殿式建筑深处。那建筑大半坍塌,只剩下一角偏殿或耳房还顽强地立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孤独的守望者。光芒就是从它那黑洞洞、没有窗棂的窗口透出来的,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
在这座刚刚经历血腥屠戮、被董卓叛军占据的皇宫深处,在这片被彻底遗弃、连鸟兽都罕至的荒废宫苑里,怎么会有火光?是谁?是侥幸逃脱的宫人?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随之而来的警惕,暂时压倒了身体的痛苦。生的希望似乎与那点火光紧密相连,但它也可能意味着新的、未知的危险!
不能贸然过去……但我需要那光!需要那热量!我需要知道那里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说话声,顺着冰冷的雨丝和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的废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声音都很苍老,带着浓重的、属于深宫岁月的疲惫和沧桑感。
“……咳……咳咳……老婆子……你……你确定是这里?”一个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老妪声音,带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
“错不了……咳咳……老东西……这‘沁芳苑’……烧成灰……我也认得……”另一个同样苍老、但气息更弱一些的老太监声音响起,同样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当年……何皇后……不,何太后……最喜在此……避暑赏荷……后来……后来……”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何太后?!刘辩的生母?!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高烧带来的昏沉瞬间被震惊驱散了大半!这两个人……他们提到了何太后!提到了沁芳苑!他们是宫里的老人?前朝旧人?
“……后来……董贼入京……鸩酒……鸩酒啊……”老太监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悲愤和恐惧,压得极低,却像毒针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鸩酒!历史上何太后正是被董卓毒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这雨夜的寒冷更甚!这两个人……他们知道内情?!他们是见证者?还是……参与者?!
“小声……咳咳……作死啊你!”老妪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厉声制止,“隔墙……隔墙有耳!董贼的爪牙……还没走干净……”
短暂的沉默,只有雨声和两人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
“东西……东西……带来了吗?”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贪婪的颤抖。
“……带了……拼了老命……才……才藏下的……”老太监的声音同样颤抖,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就是……就是它……害死了……多少人啊……”
什么东西?!他们说的“东西”是什么?!我屏住呼吸,身体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耳朵竭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音节。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布料被掀开,又像是某种坚硬物体被拿了出来。
“……玉……玉……”老太监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只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玉?!难道是……传国玉玺?!那个象征着至高皇权、引得无数人疯狂争夺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璧?!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如果真的是玉玺……它怎么会流落到这两个垂死的旧宫人手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废的沁芳苑?!
“……是它……是它……”老妪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然后是贪婪的、近乎抚摸的声音,“有了它……咳咳……我们……我们就能……”
“闭嘴!”老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和恐惧,“你想害死我们吗?!这……这东西……是催命符!不是……不是给我们用的!”
“那……那给谁?!”老妪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而怨毒,“小皇帝……咳咳……都掉进暗沟淹死了!宫里……宫里那些贵人……死的死……散的散……还有谁?!还有谁能用它?!我们……我们藏了它这么久……难道……难道要带进棺材里?!咳咳咳……”
小皇帝淹死了……他们以为我死了……这个信息让我心头稍定,但随即又被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秘的激动淹没。玉玺!如果真的是玉玺……
“有……有人……还有人能……”老太监的声音突然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充满了神秘和敬畏,“……‘那位’……交代过的……若宫中有变……东西……咳咳……东西要送到……”
“那位”?哪位?!是谁在幕后?是谁在董卓的阴影下,还能指使这两个老宫人?是忠于汉室的大臣?还是……别的势力?
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语完全被剧烈的咳嗽和呼啸的风雨声淹没。无论我如何集中精神,也再也听不清分毫。
“……咳咳……可是……‘那位’……现在……在哪里?我们……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连……连这废苑都……都出不去了……”老妪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怨毒,“与其……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不如我们……”
“你疯了?!”老太监的声音陡然变得惊恐而严厉,“碰了它……我们……我们立刻就得死!死无葬身之地!咳咳……听我的……藏好……就藏在这……这废殿里……老地方……等……等风头过去……或者……或者等‘那位’派人来……”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压抑的争执声。
“好……好……听你的……咳咳……老东西……就……就藏在这……”老妪似乎妥协了,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接着,一阵更加轻微、更加谨慎的窸窣声传来,伴随着石头摩擦的细微声响。他们在藏东西!就在那座燃着火光的废殿里!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昏沉的大脑:何太后的死因(鸩酒)、玉玺的下落、神秘的“那位”、旧宫人的绝望与贪婪……这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在我眼前疯狂旋转,却暂时无法串联成清晰的线索。玉玺!那传说中的国之重器,此刻就藏在这片废墟里!离我只有几十步之遥!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它意味着力量,意味着正统,意味着无穷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意味着致命的危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己死”的皇帝?
就在我心神剧震,试图消化这惊天秘闻之时——
“噗!”
一声轻响。
远处废殿窗口那点橘红色的、温暖的、跳动的火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整个荒芜的沁芳苑,瞬间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之中!只有沙沙的雨声,如同鬼魅的私语,弥漫在无边的废墟之上。
那两个老宫人的声音,也随着火光的熄灭,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之前面对鳄鱼时更加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脊背瞬间爬满全身!
火……为什么突然灭了?
是他们自己熄灭了火?
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