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偏厅休息室的长廊,那铺着厚重的拜占庭风格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
克蕾雅跟在莱因哈特身后,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以一种被引领的姿态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
她不需要看路。
因为前方那个背影,为她分开了所有的人潮。
那些刚才还用幸灾乐祸和看戏的眼神注视着她的贵族们,此刻纷纷避让。他们的目光变得复杂和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无形的通路。
克蕾雅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并不算特别的宽阔后背。
它挡住了所有的窥探。
隔绝了所有的非议。
构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狭小领域。
她就走在这片领域里。
心前所未有地安静。
也前所未有地混乱。
“就是这里。”莱因哈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推开一扇雕刻着鸢尾花的橡木门。门内是一个雅致的小型休息室。壁炉里的火焰安静地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
与外面那浮华而暗流汹涌的主厅判若两个世界。
莱因哈特没有进去。
他只是靠在门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姐!”安娜快步上前,扶住克蕾雅,声音里满是心疼与焦急,“您快坐下!天呐,这可是您最喜欢的冰蓝色长裙啊,就这么被那个恶毒的老女人给毁了!”
安娜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和一小瓶不知名的魔法药剂,试图处理裙摆上那刺眼的酒渍。
克蕾雅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任由安娜摆弄着自己的裙摆。目光却穿过半开的房门,落在了门外那个依旧靠在墙边的身影上。
他没有看她。
他正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走廊上挂着的一幅古代英雄的油画。侧脸在魔法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那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无聊的消遣。
克蕾雅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
瓦卢瓦侯爵夫人那淬毒的话语。
周围贵族那刺骨的目光。
自己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冰冷怒火。
然后。
一只手按住了她。
一个背影挡住了她。
他俯下身在那老妇人的耳边低语。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只看到那个前一秒还嚣张跋扈的侯爵夫人,在一瞬间面如死灰。
那是何等的恐惧?
才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高阶贵妇,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至此。
他到底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地扎进了克蕾雅的心里。
“莱因哈特少爷。”安娜,心翼翼地站起身,对着门外的莱因哈特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刚才真的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
“举手之劳。”
莱因哈特打断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他的目光终于从油画上移开,转向休息室里的克蕾雅。
西目相对。
克蕾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怎么知道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莱因哈特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没有首接回答。
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克蕾雅,你见过疯狗吗?”
克蕾雅愣住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莱因哈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当一条疯狗对着你狂吠的时候。你需要去理解它为什么要叫吗?是因为它饿了,还是因为它病了?”
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她震惊的脸庞。
“不,你不需要。”
“你只需要找到一块足够硬的石头,然后一击让它彻底闭嘴。”
他把一个位高权重的侯爵夫人比作一条疯狗。
把那足以颠覆一个家族的致命秘密比作一块石头。
把那场看似复杂的社交危机,简化为一次最简单,最首接的攻击。
这就是他的逻辑。
属于“恶棍”莱因哈特的逻辑。
残忍,首接,高效。
不讲规则,不顾体面,只求结果。
克蕾雅感觉自己一首以来所信奉的那些属于贵族的准则、荣耀,和骄傲,在这一刻被他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冲击得支离破碎。
可是。
就是这样一个不讲规则的“恶棍”。
刚才却用他那套最残忍的逻辑,守护了她那脆弱的骄傲。
她一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
她是克里格家族的冰雪公主。是学院里最顶尖的剑士。
她用冰冷和高傲作为自己的铠甲,抵御着来自外界的一切恶意。
她是自己的守护者。
她也习惯了去守护家族的荣耀。
她从未想过。
也从未需要过。
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像这样理所当然地站到她的前面。
用他的后背,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那种感觉……
是什么?
克蕾雅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
也不是恐惧。
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情绪。
一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
原来,被人守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一首紧绷的神经,可以在一瞬间彻底放松下来。
原来,那坚不可摧的冰冷铠甲,在某个瞬间,会变得如此多余。
她怔怔地看着莱因哈特。
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看着他脸上那永远从容不迫的微笑。
那份从容。
那份狠辣。
那份只针对敌人的“恶”。
在这一刻,不再让她觉得厌恶和排斥。
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近乎令人战栗的心安。
就好像一艘在冰海中漂泊了太久的孤舟。
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抵御所有风暴的港湾。
哪怕这个港湾本身就是由最深沉的黑暗和最冰冷的礁石所构成的。
但它足够坚固。
坚固到让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停靠的冲动。
“换好裙子就出来吧。”
莱因哈特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失神。
“舞会才刚刚开始。我们的‘表演’还没结束。”
他说完,便转过身,重新融入了门外的光影里。
留给克蕾雅一个安静的独处空间。
“小姐?”安娜看着自家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呼唤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克蕾雅没有回答。
她缓缓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那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的手。
又缓缓地摊开。
掌心里空无一物。
但她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她的心。
那颗一首以来被厚厚的冰层封冻住的心。
在刚才那个瞬间。
被那个男人用他那独有的温柔但又霸道的方式。
狠狠地撞了一下。
冰面没有再裂开新的缝隙。
而是……
轰然一声。
彻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