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斜斜地刺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镜流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了几下,像是刚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挣脱,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轮廓。
头有点沉,仿佛被什么重物压过,但身体却意外的轻松。
她坐起身,茫然地环顾西周。
这是师父的房间,她身上盖着师父的蚕丝被我。
记忆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只留下模糊的片段。
师父被将军召见回来,脸色很不好,她扶师父坐下……然后?
然后好像师父说旧伤复发,她就……睡着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丝羞赧。
师父不舒服,她竟然守到一半就睡着了?真是没用!
她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掌心传来一点细微的刺痛感。
她摊开手,看到掌心有几个浅浅的、快要消失的红色伤痕。
自己掐的?
大概是睡着时无意识的吧。
镜流甩甩头,把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抛到脑后。
现在最重要的是师父。
她飞快地起身,整理好衣袍,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卧房。
庭院里,海棠树的叶子边缘己染上淡淡的金红。
于安就站在树下,背对着她,手中握着一柄普通的长剑,正对着空气缓慢地划动。
阳光勾勒着她清瘦挺拔的背影,素白的衣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师父!”
镜流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急切和关切。
“您……您感觉好些了吗?”
于安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眼神却沉静如深潭,看不出太多波澜。
“嗯。”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镜流脸上,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移开,重新投向手中的剑。
“睡醒了?”
“醒了!”
镜流用力点头,偷偷观察师父的脸色,除了苍白些,似乎并无大碍。
昨夜那巨大的恐慌感果然是噩梦吧?
“弟子没用,竟然睡着了……”
“无妨。”
于安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
“去取你的剑来。”
镜流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上喜悦。
师父要教她新东西了!
她立刻应声,飞快地跑回自己房间取来“流霜”。
等她回到庭院时,于安己经站定,长剑斜指地面。
“镜流。”
于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镜流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剑术根基己固,心性磨砺亦有所成。”
“今日,为师传你最后一式。”
“最后一式?”
镜流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个说法,让她心底深处那丝被遗忘的不安又悄悄探出头来。
“此式无名,亦无定招。”
于安的目光投向远方虚无的某一点,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它不在手中剑,而在心中意。”
她缓缓抬起执剑的手,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把剑,而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看好了。”
话音落下,于安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变了。
不再是那个清冷疏离的剑首,也不是那个偶尔流露出疲惫的师父。
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抽离了所有情绪的“空”感,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又极其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庭院、海棠树,甚至穿透了罗浮仙舟本身,望向了宇宙最幽暗的深处。
没有凌厉的剑气,没有呼啸的剑风。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平平无奇地向前挥出了一剑。
动作简单到极致,如同稚童初学时的首刺。
剑尖划过空气,轨迹清晰可见,速度也谈不上快。
然而,就在那剑尖指向虚空的刹那——
镜流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一股无形的、冰冷到极致的巨大压力凭空而生。
那不是能量的冲击,不是杀气的锁定,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仿佛整个空间本身被凝固、被抽离了所有生机和意义的“死寂”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真空深渊。
周围的空气不再流动,光线仿佛也失去了温度,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迟滞。
她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鸟鸣,听不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想动,想呼吸,想呐喊,但身体和思维都被这股恐怖的“死寂”彻底冻结。
仿佛连“动”这个念头本身,都被那平平无奇的一剑抹杀了!
这一剑,斩的不是实体,而是“念想”。
斩断的是对手所有的战意、所有的策略、所有的生机之“念”。
将对手强行拖入一片无念无想的、绝对的虚无深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极致,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当于安收剑而立时,那股笼罩天地的恐怖“死寂”感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呼——!”
镜流猛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脸色煞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刚才那短短一瞬的感觉,比任何生死搏杀都要恐怖百倍。
那不是力量的碾压,而是存在本身被否定的绝望。
“这……这是什么剑……”
镜流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看向于安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难以言喻的震撼。
于安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握着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剑,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无想。”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心无杂念,意无所想。”
“不滞于形,不困于意。”
“以空对满,以无对有。”
“斩断的,是己身与外物的一切牵连,将对手拖入……无念的绝境。”
她抬起眼,看向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脸色发白的镜流,紫色的眼眸深邃如同寒潭。
“此剑无招,唯有‘心空’之境。”
“心若不空,剑便无魂,徒具其形,反遭其噬。”
镜流呆呆地站着,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师父的话。
“心空”?“无念”?“斩断牵连”?
这些玄奥的字眼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她混乱的心湖里。
师父那挥剑时抽离一切的姿态,那令天地失声的死寂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心空……”
她喃喃地重复着,试图去理解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
她闭上眼睛,努力摒弃杂念,回忆师父挥剑时那种万物皆空的姿态。
她学着师父的样子,缓缓抬起手中的流霜剑。
然而,剑尖刚动,无数杂念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师父苍白的脸,昨夜模糊的恐慌感,掌心残留的掐痕,那挥之不去的、仿佛被强行撕扯掉什么重要东西的空落感……
还有眼前这式“无想”带来的巨大压迫和诱惑……
纷繁复杂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呃!”
镜流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动作瞬间变得僵硬扭曲。
手中的流霜剑非但没有挥出“无想”的意境,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干扰,剑尖乱颤,气息紊乱,剑招变得滞涩无比,甚至差点脱手飞出。
一股强烈的反噬感顺着剑柄逆冲而上,搅得她气血翻腾,胸口烦闷欲呕。
“噗通!”她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流霜剑“哐当”一声掉落在旁边的青石板上。
她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紊乱的内息,带来阵阵刺痛。
“太……太难了……”
镜流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挫败和迷茫,看向于安。
“师父……弟子……做不到……”
于安静静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看着那双赤红眼眸里翻腾的挣扎、痛苦和不甘。
她没有责备,没有失望,眼神深处甚至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她走到镜流面前,弯下腰,拾起掉落在地的流霜剑。
冰凉的剑身映出她过于苍白的脸。
“急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
“‘无想’非一日之功,心若蒙尘,剑自难空。”
她将剑递还给镜流,目光落在徒弟汗湿的额发和紧蹙的眉头上。
“杂念如藤,斩之不尽,无需强求‘空’,先学会‘观’。”
“观?”
镜流茫然地接过剑,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
“嗯。”
于安指向庭院一角被风吹落的几片海棠叶。
“观叶落,观风起,观云卷云舒,观星移斗转。”
“观其形,亦观其意。观其动,亦观其静。”
“于观照之中,心神自凝,杂念自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力,如同清泉流过心田。
“观……照……”
镜流咀嚼着这两个字,顺着师父的指引,目光落在那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叶脉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风似乎小了些,叶片飘落的速度变得缓慢而清晰。
她努力地去看,去“观”。
看着叶片边缘干枯的卷曲,看着叶脉清晰的纹路,看着它在气流中微不可察的翻转……
渐渐地,那些在脑中疯狂叫嚣的杂念。
师父的病容、昨夜的恐慌、掌心的掐痕、对“无想”的渴望与挫败,似乎被这专注的“观”挤开了一点缝隙,声音变小了。
她尝试着再次握紧流霜剑,不再去想“无想”,不再去想那恐怖的死寂感,只是将心神全部灌注于眼前飘落的叶片,感受着剑柄冰凉的触感,感受着自己呼吸的节奏。
剑尖缓缓抬起,动作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生涩,但那份急躁和混乱感明显减弱了。
于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镜流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尝试。
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镜流一次次模仿着她挥剑的姿态,动作从最初的僵硬扭曲,到渐渐有了几分沉稳的轮廓。
看着镜流在“观”与“动”之间反复摸索,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额发黏在微红的脸颊上,眼神却越来越专注、明亮。
镜流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
她的心神在“观照”的引导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凝聚、沉淀。
那式“无想”的种子,己经悄然埋下,只待破土而出的契机。
于安看着,心中却无半分欣喜。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预感,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快了。
镜流挥出真正“无想”的那一天,就是她……彻底失去这个徒弟的时候。
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却无法驱散于安身上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拢了拢素白的衣襟,指尖传来一丝异常的冰凉。
这就是,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