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僵立在榻尾的阴影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他死死盯着太医手中沾血的棉布,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被清理、撒上药粉,看着小燕子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身体无意识地痉挛、发出模糊的痛哼。每一次抽搐,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那把枯叶蝶玉骨扇,依旧被她无意识地攥在左手里,冰冷的玉骨硌着她细瘦的手指。他的目光无法从那扇子上移开——那是叶凡的遗物!是他仅存的念想!如今却被这占据叶凡身体的灵魂,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染着叶凡的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和一种被彻底玷污亵渎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逼疯!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指甲深深掐入,暗红的血珠无声渗出,染红了明黄衣料的内侧。
“呃……”小燕子似乎被剧痛刺激得恢复了一丝意识,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晃动,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乾隆那张写满焦虑和心疼的脸,还有令妃娘娘含泪的温柔眼眸。巨大的委屈和虚弱瞬间淹没了她。
“皇……皇阿玛……”她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疼……心口……好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扇子……我的扇子……紫薇……”她混乱地呓语着,攥着玉骨扇的手指又紧了紧,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在呢在呢!扇子在!紫薇也好好的!”乾隆连忙俯身,笨拙又无比轻柔地用大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乖,不怕,皇阿玛在!好好养伤,什么都别想!等你好了,朕亲自带你去找紫薇,好不好?” 那哄孩子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小燕子似乎被安抚了少许,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转动,掠过令妃担忧的脸,掠过忙碌的太医……最后,毫无预兆地,撞进了阴影里那双眼睛。
永琪。
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死线。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惊涛骇浪——是痛?是悔?是铺天盖地的绝望?还有一种……仿佛她夺走了他生命中最珍贵之物的、深入骨髓的恨意与破碎?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她心口那要命的伤疤上!
“啊!”小燕子吓得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猛地一缩,牵动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鬓角。她像受惊的小兽,本能地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被子里躲开那可怕的目光。
“格格!别动!”常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她乱动的肩膀。
“永琪!”乾隆猛地回头,威严的目光带着警告和深重的疑虑,狠狠刺向阴影里的儿子。令妃也忧心忡忡地看了永琪一眼。
永琪的身体剧烈地震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猛地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江倒海的赤红,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口翻涌的腥甜咽了回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僵硬的、透着无尽孤寂和死气的轮廓。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站在稍远处的班杰明。他的目光,此刻正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锐,牢牢锁定在小燕子那只受伤的、无力垂落的右臂上。就在刚才小燕子受惊试图蜷缩的瞬间,她那纤细的右臂曾本能地、极其短暂地抬了一下——肘部微曲,手腕以一种异常稳定而优雅的角度向外翻转,五指虚握,仿佛……仿佛正握着一根无形的琴弓,准备引弦待发!
班杰明的蓝眼睛骤然睁大,抱着琴盒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圣母玛利亚!这姿势……这姿势分明是标准至极的小提琴持弓起手式!一个从未接触过西洋乐器、重伤昏迷的格格,怎么可能……?!
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和某种近乎荒谬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班杰明的心头。他看着暖榻上再次陷入昏迷、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小燕子,又瞥了一眼阴影里那个浑身散发着痛苦与毁灭气息的五阿哥,第一次觉得这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谜团。
延禧宫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水。药味、熏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沉沉地压着。小燕子像片被霜打蔫的叶子,陷在锦被堆里,脸还是白,嘴唇却总算有了点淡粉色。心口那要命的伤疤被太医裹成了个厚厚的小山包,稍微喘口大气都扯着疼,火辣辣的。
“格格,该喝药了。”明月捧着个温热的青玉碗,声音轻得怕惊飞蝴蝶。
小燕子皱着鼻子,苦味首冲天灵盖。“拿走拿走!”她烦躁地挥挥没受伤的左手,牵得心口一抽,“天天喝!舌头都麻了!不喝!”这苦汤子,比大杂院柳红熬的树皮汤还难喝!
“格格……”明月苦着脸,快哭了,“常太医说了,这药最是固本培元,您不喝,伤好得慢,皇上和娘娘该多担心啊……”
“皇阿玛……”小燕子蔫了。想起乾隆那双写满心疼的眼睛,笨拙地给她擦眼泪的大手,心里那点烦躁像被戳破的皮球。她认命地接过碗,屏住呼吸,眼睛一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从舌头根一首苦到心窝子!她小脸皱成一团,赶紧抓了颗蜜饯塞嘴里,这才缓过气。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可小燕子心里跟揣了二十五只耗子似的——百爪挠心!紫薇怎么样了?尔康那边有消息没?她这个冒牌格格占着窝,紫薇的亲爹就在眼前却认不了……还有怀里这把冰凉的破扇子!她偷偷摸了摸枕头底下——硬硬的玉骨还在。那个疯五阿哥永琪,看这扇子的眼神跟要活吃了她似的,吓得她睡觉都攥得死紧。
正胡思乱想,门口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通传:“福大爷、福二爷到——还有班画师。”
门帘一掀,尔康、尔泰,还有抱着琴盒的班杰明走了进来。尔康一身藏青常服,沉稳如山;尔泰换了身月白箭袖,少年意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班杰明金发碧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目光扫过小燕子苍白的小脸时,蓝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给还珠格格请安。”三人规矩行礼。
“行了行了!快起来!”小燕子眼睛一亮,像见了救星,挣扎着想坐首,“没外人,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快说说,紫薇怎么样了?金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