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热气带着杂粮和藿香叶混合的奇特香气,在狭小破败的茅屋里弥漫开来,微弱地驱散着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霉味。
桂枝小心地将蒸好的、呈深褐色的杂粮菜饼从陶盘中取出,放在一个同样破旧的粗陶碟里。
饼子卖相实在不佳,干瘪粗糙,边缘还有些焦糊,但那股实实在在的食物香气,对于极度饥饿的人来说,无异于天籁。
景行眼巴巴地看着碟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瘦小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却又被哥哥修竹用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修竹的视线也胶着在食物上,但比起弟弟纯粹的渴望,他眼中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隐忍和抗拒的阴郁。
桂枝没有立刻将食物端给林清挽,而是拿起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地擦拭了碟子边缘的灰渍,这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到炕边。“夫人,小心烫。”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顺,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林清挽看着递到面前的饼子,胃里残余的恶心感在藿香清苦的余韵和食物香气的双重作用下,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凶猛地反扑上来。
她不再犹豫,伸出手——那手依旧苍白,指节却不再颤抖。她接过碟子,指尖触碰到陶碟粗糙温热的边缘。
饼很硬,口感粗糙得喇嗓子,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菜干陈旧的苦涩。对于吃惯了现代精细食物的林清挽来说,这简首是难以下咽的折磨。但她没有任何停顿,只是机械地、大口地咀嚼着,吞咽着。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真实的、近乎疼痛的充实感。
活下去。这是唯一的信念。
丹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走了过来。
水是用那个豁口瓦罐烧的,清澈了许多,碗沿依旧粗糙。她沉默地将碗放在林清挽手边能碰到的炕沿上,然后便退后一步,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低垂,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那挺拔的身姿和周身隐隐散发的沉凝气息,昭示着不凡。
林清挽一边吞咽着粗糙的食物,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景行看着母亲大口吃东西的样子,小脸上的紧张似乎放松了一些,但饥饿感让他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修竹则别开了脸,不再看炕上的母亲,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窗纸割裂的灰白天空,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你们……”林清挽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饼,端起那碗热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熨帖。她的目光扫过两个沉默的少年,声音因为干涩而有些沙哑,“也去吃。”她指了指矮柜方向,桂枝正在收拾剩下的饼。
景行的眼睛瞬间亮了,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看向哥哥。修竹的身体猛地一僵,倏然转过头,那双阴郁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爆发出强烈的情绪——震惊,怀疑,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他死死盯着林清挽,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空气再次凝滞。
桂枝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看向林清挽,眼神里同样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她温声对两个少年道:“景行少爷,修竹少爷,夫人吩咐了,去吃些东西吧。还有些饼子。”
“少爷?”
林清挽捕捉到这个称呼,心头巨震!在这破败的农家茅屋里,对着两个穿着补丁衣服、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用“少爷”这样的敬称?这绝对不是寻常农家的规矩!这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原主的身份,绝不简单!
景行被桂枝温和的语气安抚,又偷偷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没有反对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饥饿的驱使,小声应了句“谢谢桂枝姐姐”,便像只小兔子般飞快地跑到矮柜边,拿起一块饼子,狼吞虎咽起来。
修竹却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头倔强的幼狼。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看着弟弟大快朵颐的样子,又看看炕上那个陌生的、似乎带着一丝示好意味的母亲,眼中情绪剧烈翻涌。
最终,那翻涌的情绪化为更深的冰冷和抗拒。他猛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向门口,几乎是撞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冲进了屋外萧瑟的风里。
“哥!”景行嘴里塞着饼,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想追出去。
“让他去。”林清挽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她看出来了,这个长子对她的敌意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能化解。强行挽留,只会适得其反。
桂枝轻轻拉住了景行,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吃东西。景行看了看门外哥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沉默的母亲,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啃着饼子,只是动作慢了下来,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丹枝依旧垂手侍立在原地,对修竹的离去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但林清挽敏锐地察觉到,在修竹撞门而出的瞬间,丹枝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习惯性的、预备拦截或控制的本能反应,随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忠诚。是对原主的忠诚,让她克制住了对“少爷”的干预?还是对某种更高指令的服从?
林清挽喝光了碗里的热水,一股暖意顺着食道蔓延,驱散了部分寒冷。身体的疲惫感却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安稳了些,不再频繁地踢动。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这一天内接收到的爆炸性信息:穿越、怀孕、两个儿子、两个神秘丫鬟、破败的家、尊称“夫人”和“少爷”……以及那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老爷”。
她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
“丹枝。”林清挽闭着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清晰地吐出指令,“收拾一下屋子。”
丹枝没有任何迟疑:“是,夫人。”她立刻行动起来,动作依旧利落高效。她先是将炕沿那碗浑浊的凉水端走倒掉,然后拿起角落里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地面上的尘土和草屑。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干净利落,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精确的力量感,地上的杂物迅速被归拢到墙角。扫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沙沙作响。
林清挽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实则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听觉上。
“桂枝,”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声音更轻了些,带着试探,“我有些乏了,腰也酸得厉害。”她微微蹙眉,手抚上后腰,做出不适的姿态。
桂枝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炕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夫人是月份渐长,身子沉了。奴婢给您揉按一下,疏散疏散经络可好?”她说话间,双手己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按上了林清挽的后腰。
那双手带着薄茧,按揉的力道却异常精准。温热的手指隔着粗布衣物,落在酸痛的腰眼和脊柱两侧的穴位上,或揉或按或点,力道均匀渗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一股酸胀之后是难言的舒适感,瞬间缓解了那沉坠的酸痛。
这手法,绝非寻常村妇胡乱捏几下能比,没有长年累月的实践和精研,绝不可能如此老道!
林清挽心中暗惊,面上却只露出疲惫的放松神情,任由桂枝按揉。她看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这身子,真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带着浓浓的依赖和幽怨,尾音飘散在空气里,仿佛只是疲惫妇人的一句无心呢喃。
然而,按在她腰上的那双稳定有力的手,在她提到“他”的时候,极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细微到如同羽毛拂过,若非林清挽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此处,几乎无法察觉。
紧接着,桂枝按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那微小的停顿只是错觉。但她的声音,却比刚才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响起:“夫人宽心,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外头的事耽搁了,总会回来的。您眼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自己和腹中的小主子。”她的语气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具体的时间或地点信息。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总会回来的!
林清挽的心跳骤然加速!虽然依旧模糊,但这是第一次,从这两个神秘丫鬟口中,明确地得到了关于那个“他”的信息——一个“老爷”,一个外出办事被“耽搁”了的男人!这印证了她关于原主丈夫存在的猜测,也坐实了这个“家”非同寻常的背景!
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思绪。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被安抚到了,身体在桂枝恰到好处的按揉下,似乎真的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绵长,像是陷入了沉睡。
桂枝的动作更加轻柔了。丹枝清扫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景行小口啃饼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呜咽的风声。
林清挽闭着眼,看似沉睡,意识却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刀锋,无比清醒。
老爷……外出未归……吉人天相……
忠诚却带着审视的丫鬟……
敌意深重的长子……
懵懂却亲近的幼子……
这破败茅屋下,到底掩盖着怎样惊天的秘密?那个“总会回来”的老爷,又会带来怎样的风暴?
她抚着小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尖下,那微弱的生命律动,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也是她必须拼尽全力守护的筹码。在这个谜团重重的开局里,活下去,弄清楚一切,然后……掌控自己的命运。
属于林清挽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