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缩回阴影的举动,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牢房内短暂的注意力转移后,再次被沉重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恶臭填满。只有远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哀嚎和皮鞭声,提醒着李默,这里并非静止的坟场,而是活生生的炼狱。
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针,透过粗糙的赭衣刺入骨髓。李默蜷缩在冰冷的土墙角落,赤脚踩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脚底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混着泥污,恐怕己经发炎。饥饿感如同无形的火焰在腹腔里灼烧,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霉味和粪桶的腥臊,刺激得他阵阵作呕。身体的痛苦尚能忍受,更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巨大压力。黑暗中那些或麻木、或凶狠、或贪婪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尤其是那个刀疤脸壮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煎熬中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牢房里大部分囚犯似乎都陷入了某种昏沉的状态,鼾声、磨牙声、痛苦的呓语交织在一起。只有那个刀疤脸,依旧靠着墙坐着,眼睛在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丝幽光,牢牢锁定着李默的方向。
李默的精神紧绷到了极限,疲惫和寒冷让他昏昏沉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边缘时,一阵刻意压低、带着浓重口音的交谈声,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了他的耳朵。声音来自刀疤脸和他旁边一个同样体格粗壮、脸上带着一道鞭痕的囚徒。
“……新来的‘肉’够嫩……” 鞭痕脸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淫邪的贪婪。
“嗯,细皮嫩肉,不像吃过苦的……怕是哪家犯事的贵戚子弟……” 刀疤脸的声音更沉,也更危险,“就是这头发……古怪。”
“管他呢!里正都说是‘巫蛊邪祟’,进了这里,就是砧板上的肉!” 鞭痕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身皮肉……比娘们还白净……值几个钱……”
“急什么?” 刀疤脸低斥一声,眼神却更加阴鸷地扫过李默,“这‘肉’太扎眼,里正亲自送来的,还说是‘巫觋’,明天县尉大人要审……先别动。”
“那……等他审完?要是定了罪……”
“定了罪,就是‘城旦’或者‘鬼薪’……到时候……” 刀疤脸的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但其中蕴含的恶意和残酷意图,让李默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昏沉!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把他当“肉”?买卖?还是……更可怕的事?!
李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听懂了他们话语中一部分的意思,那赤裸裸的、将人视为牲畜的残忍,比秦律的严苛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律法之外,还有更加黑暗的丛林法则!他不再是现代社会的公民,而是一件随时可能被吞噬的“物品”!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减少存在感。绝望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几乎将他彻底淹没。县尉的审问?他无法沟通,那些“妖物”证物就在狱吏手里,结局几乎可以预见!而即使侥幸……不,在这两个恶徒口中,等待他的可能是比死亡更不堪的境地!那老者……老者似乎想传递什么信息,可他看不懂!
**嗡……嗡……嗡……**
就在李默被恐惧吞噬,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熟悉的震动感,突然从他大腿外侧紧贴皮肤的位置传来!
李默猛地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手机?!
那部被狱卒粗暴搜走、和打火机、半两钱一起被当成“邪物”收走的手机?!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小卒把他剥光后,仔细搜查了剥下的衣物口袋,手机和钱袋都被拿走了!怎么可能还在他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用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极其轻微地移动着,手指隔着粗糙的赭衣布料,一点点触碰大腿外侧。没有!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刺骨的麻布和皮肤!
难道是错觉?是恐惧导致的幻听幻触?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那微弱但清晰的震动再次传来!
**嗡……嗡……**
这一次,他无比确定!震动源不是大腿外侧,而是……赭衣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非常隐蔽!
李默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在刚才被剥衣、套上囚衣那一片混乱和羞辱至极的过程中,在那些粗暴的手撕扯他冲锋衣和T恤时,在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里……他完全没注意到,那部原本放在冲锋衣内袋的手机,在剧烈的拉扯中,是否……滑落进了T恤的领口,贴着他的皮肤,然后被粗糙的赭衣盖在了里面?!
狱卒当时只搜查了剥下的外衣口袋,根本没仔细检查他赤裸的身体!而那部被雨水泡过、早己“失灵”的手机,在极度低温下耗尽最后一丝电量后,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在牢房这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内部某个元件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反应,产生了极其微弱的电流震动?还是……它其实还有最后一丝残电,在某种未知的触发下启动了?
李默顾不上思考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绝对的黑暗中擦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胸口那微弱但持续的震动上!这东西,是他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更是此刻他绝境中唯一可能存在的……变数!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激动和希望表露出来。他需要确认!他必须确认!
李默假装因寒冷而剧烈颤抖,身体在角落里蜷缩得更紧,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姿势。同时,他借着身体的掩护,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粗糙的麻绳磨蹭着手腕,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停顿。
指尖终于隔着薄薄的赭衣,触碰到了胸口的位置。
**嗡……**
那熟悉的震动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没错!是手机!它还在!就在赭衣里面!
李默的心跳快得像擂鼓。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索着,试图隔着布料确认手机的位置和状态。冰冷的金属和玻璃触感传来。他心中狂喜,但随即又沉了下去——手机屏幕是黑的,没有任何光亮。震动……只有这微弱的震动,在死寂的牢房里,却如同惊雷!
这震动会不会被听到?刀疤脸他们离得不远!
他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屏住呼吸,紧张地侧耳倾听。牢房里依旧是压抑的鼾声和呻吟,刀疤脸那边似乎没有异常动静。微弱的震动在厚重的布料和身体阻隔下,声音极其细微,似乎只有紧贴着的他自己才能察觉。
李默稍微松了口气,但神经依旧紧绷。他尝试着,用被捆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按压赭衣下的手机侧面——那是他记忆中电源键的位置。
没反应。屏幕依旧一片死寂。
他又尝试按压音量键,甚至长按电源键……手机只是固执地、微弱地震动着,屏幕如同沉入深渊的顽石,没有任何回应。
希望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它似乎只是在“垂死挣扎”,而不是真正“复活”。这震动,更像是一种无意义的、最后的能量释放,而非重启。它还能做什么?它还能亮起来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就在这时——
“嗯?” 一声低沉、带着疑惑的轻哼突然从刀疤脸的方向传来!
李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猛地停止所有动作,将头更深地埋进膝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爆炸!
黑暗中,刀疤脸似乎坐首了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李默蜷缩的角落。刚才……他好像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蜂鸣的异响?还是错觉?
鞭痕脸也被惊动,低声问:“疤哥?怎么了?”
刀疤脸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李默,似乎在黑暗中努力分辨着什么。牢房里瞬间变得更加寂静,连远处的哀嚎声都仿佛暂停了。
李默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刀疤脸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或许是那震动真的太过微弱,他低骂了一句:“妈的,听岔了……” 然后重新靠回墙上,闭上了眼睛。
鞭痕脸也嘟囔着重新躺下。
李默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薄薄的赭衣。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如同劫后余生。太险了!这该死的震动!它既是唯一的希望火种,也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再也不敢尝试去碰手机。只能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感受着胸口那微弱而执着的震动,如同感受着自己同样微弱的心跳。这震动,成了他与绝望深渊之间,那根纤细得随时可能断裂的蛛丝。
他该怎么办?明天县尉审问,他无法开口,证物确凿(虽然最重要的手机还在他身上,但没人知道)。刀疤脸的威胁近在咫尺。老者留下的神秘符号……那到底是什么?
李默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扫过老者缩着的角落。黑暗吞噬了老者的身影,但那几个在稻草上划下的扭曲符号,却清晰地烙印在李默的脑海里。他努力回忆着那些线条的走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任何一点相关的知识。历史系研究生的知识储备里,关于古文字……除了秦篆的“物勒工名”铭文,他接触最多的是……
甲骨文?金文?那符号似乎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更像是一些零散的、不成体系的图画标记……难道是某种地域性的、未被记录的秘密符号?或者……是某种求救的暗号?
老者显然认为这符号可能传递信息,甚至可能……是识别身份的关键?他绝望的眼神,是在寻找“自己人”?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李默混乱的脑海:**这老者,可能不是秦人!甚至可能……和他一样,是某种意义上的“异类”!** 否则,为何不用秦篆,而用一种更古老或更隐秘的符号?
这个想法让李默的心跳再次加速。如果老者也是“异类”,那他的处境或许比自己更危险?他为何被关在这里?他划下符号,是寻求帮助,还是传递某种警告?
胸口手机的震动仍在持续,微弱而固执。李默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身体的寒冷和疼痛依旧,但巨大的危机感和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谜团的变数,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强行驱散了他一部分的绝望和麻木。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活下去!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牢房,了解这个监狱,了解那个老者!他需要利用这唯一剩下的、还在“呼吸”的现代物品!哪怕它只能震动!
一个模糊的、极其冒险的计划雏形,开始在李默被恐惧和寒冷占据的脑海中艰难地凝聚。他需要机会,一个混乱的、能让他摆脱目前被捆缚状态的机会。他需要……弄懂那个符号!他需要……让这该死的手机,至少亮一下!
李默的目光,在黑暗中,缓缓移向了牢房中央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粪桶,又移向了不远处那个一首用不怀好意目光盯着他的鞭痕脸囚徒。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悄然滋生。
夜,还很长。犴狱的黑暗深处,绝望与微弱的希望交织,无声的暗流,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