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庄桦林把两斤腊肉、一只烟熏鸡和十个糍粑往网兜里一塞,又从包里掏出供销社买的麦乳精,转身对向东说:“走,咱骑车去爸妈那儿。”
向东往门口瞅了瞅:“咱们当真不叫鹏飞一起?”
庄桦林低头系着鞋带,声音闷闷的:“算了,孩子第一回来苏州,我妈就说‘山里娃上不得台面’,我怕他再受委屈。”
向东手顿了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跨上了自行车。
到机械厂宿舍区时,庄家院门虚掩着,庄桦林刚推开门,就见庄母坐在堂屋择菜,庄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振东振北在院里追着玩。
“爸,妈。”
庄桦林把网兜往桌上一放,网兜绳勒出的红印还在手上没消。
庄母抬头瞥了眼桌上的东西,筷子“啪”地往盆里一扔:“桦林,你们两口子不在贵州好好待着,跑苏州来干啥?嫌家里不够乱?”
庄父磕了磕烟锅,烟袋杆在地上敲出闷闷的响:“是啊,来咋不提前说一声?”
庄桦林搓着手,脸上发烫:“爸、妈,鹏飞考上一中了,哥叫我们来看看孩子。顺便……顺便给您二老带点山里的东西。”
“一中?”庄母冷笑一声,伸手拨了拨网兜,“就他那野性子,能考上?怕不是走了啥歪门邪道吧?”
向东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妈,鹏飞是自己考上的,分数还超了录取线一分呢。”
“超一分也算本事?”庄母斜睨着她,“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山里教学差,考那点分在苏州能算啥?我看啊,就是来给你哥添麻烦的!”
“妈,话不能这么说,”庄桦林声音高了些,“鹏飞在这儿读书,没花家里一分钱,都是我哥和我嫂子帮衬的。”
“帮衬?”庄母猛地站起来,“振东振北两个亲侄子他不管,尽帮着鹏飞这个外姓人,你们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蹲在门口的庄父忽然开口:“带的这啥?黑乎乎的,看着就不干净。还有这糍粑,黏糊糊的,怎么吃?”
振东从屋里跑出来,伸手就要抓麦乳精,被庄母一把打开:“没规矩!这玩意儿是给你吃的?”
她把麦乳精往柜顶上一放,“我们家可不缺这个。”
向东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却还是强笑着说:“妈,这腊肉是今年新熏的,香得很;糍粑煎着吃最好,我教您……”
“不用了,”庄母别过脸,“我们吃不惯这些。你们住哪儿?家里地方下,你们来了可住不下。”
庄桦林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动了动:“我们住我哥家,不麻烦您。就是来看看二老,东西放这儿,我们先走了。”
他拉着向东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庄母在后面跟庄父说:“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带这点东西也好意思上门……”
向东的眼泪“唰”地掉下来,被庄桦林死死按住手:“走,别回头。”
自行车轱辘碾过巷子的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
庄桦林抹着泪:“这叫啥事儿啊?咱好心好意……”
向东猛地蹬了下脚踏板,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往心里去。以后……咱少来就是。”
庄超英刚把自行车停稳,就见庄桦林和向东红着眼圈站在院门口,车把上的网兜还晃悠着。
他心里咯噔一下,拉着黄玲迎上去:“咋回来这么快?他们没留你们吃饭?”
庄桦林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模糊了双眼。
向东赶紧抹了把脸,强笑道:“哥,嫂子,我们就是来跟你们说一声,这就回贵州了。”
“回啥贵州?”
黄玲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行李都没收拾,说啥胡话呢?先进屋!”
屋里,黄父正给孩子们分西瓜,见这情形赶紧放下刀:“桦林,向东,是不是受委屈了?跟叔说!”
庄桦林刚坐下,眼泪就忍不住了:“哥,我真没想到……爸妈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们带的东西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啊……”
“他们懂啥!”黄玲端来凉茶往他们手里塞,“我爸最知道,你带的腊肉有多金贵!去年那点,我爸舍不得吃,留着过年才拿出来呢!”
黄母拍着庄桦林的手:“好孩子,别往心里去。有些人就是眼皮子浅,只认得供销社的包装,不懂咱山里东西的好。你那糍粑,筱婷盼了好几天了,快教婶子咋煎。”
筱婷举着手里的银镯子:“姑父姑母,你们给我的镯子最好看!比巷口首饰店卖的还亮!”
图南也跟着点头:“姑姑姑父带的酸汤料,我妈煮鱼的时候放了点,香得我多吃了两碗饭!”
向鹏飞这才明白过来,攥着庄桦林的手:“爸,都怪我!要是我没考上一中,你们就不用来受这气了……”
“胡说啥!”庄超英打断他,“你考上一中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不待见,咱自家待见!今晚我让阿玲把腊肉炖了,糍粑煎了,咱热热闹闹吃一顿,不比看别人脸色强?”
黄父往灶房走:“我去买瓶酒!向东,咱爷俩喝两盅,让他们知道,山里人挺首腰杆过日子,不比谁差!”
庄桦林看着满屋子关切的脸,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暖的:“哥,嫂子,叔,婶……真谢谢你们。”
“谢啥!”黄玲笑着往她碗里夹西瓜,“以后这儿就是你们家,想来就来。谁要是再敢说闲话,我黄玲第一个不答应!”
傍晚时
庄赶美和林芳刚进院门,就见庄母正对着空荡荡的桌角唉声叹气,庄父蹲在一旁猛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妈,这是咋了?”
庄赶美放下自行车,“我听隔壁王婶说,庄桦林两口子来过了?”
庄母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可不是!带着个破网兜来的,一小块腊肉、一只黑乎乎的熏鸡,几个硬邦邦的糍粑,就敢吹嘘鹏飞考上一中了!我不过多说了两句,他俩倒好,拎着网兜就走,真当有超英那白眼狼撑腰,就能在我面前摆谱了?”
林芳往屋里扫了一圈,没见着什么东西,撇嘴道:“我看是他们自己心虚!带那点穷酸东西,还好意思上门?向鹏飞考个市一中就了不起了?振东振北要是肯用功,未必比他差!”
“差远了!”庄父狠狠磕了磕烟锅,“人家都考上一中了,咱这俩孩子,回回考试都是倒数,丢尽了我的老脸!”
庄赶美越听越气,嗓门也拔高了:“还不都是庄超英偏心闹的!向鹏飞在他家住着,顿顿有鸡蛋,还天天上补习班。咱振东振北当初想让他给讲讲数学题,他总说‘没时间’!这不明摆着看不起咱吗?”
“就是!”林芳帮腔,“向东穿那身补丁衣裳,也好意思往机械厂宿舍来?鹏飞考上个学就小人得志,真当自己成金凤凰了?带点东西来,说两句就拎走,这不是打咱的脸吗?”
庄母拍着大腿哭道:“我不过说那熏鸡黑乎乎的不像样,他们脸就挂不住了,东西一拎就走!咋?现在有超英给撑腰,连亲爹妈都不认了?我看就是翅膀硬了,忘本了!”
“忘本倒不至于,”庄赶美冷笑,“是觉得攀上大哥这高枝了,咱这穷亲戚入不了他们的眼了!鹏飞考个一中就敢这么嚣张,往后要是考上大学,还不得骑到咱头上?”
林芳往灶房瞅了瞅,见锅是空的,更是不屑:“我看啊,他们就是怕咱吃了他们那点破东西!大哥也是,自己弟弟弟媳穷成那样,不知道帮衬点钱,倒天天供着个外姓人,真是脑子不清醒!”
庄父把烟袋往地上一摔:“别让我再看见他们!带着那点破东西,滚回他们的穷山沟去!”
夜都深了,林芳翻来覆去睡不着,胳膊肘怼了怼身边的庄赶美:“你说咱爸妈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骂人。”
庄赶美迷迷糊糊的:“骂谁了?”
“还能有谁?你大哥呗!”林芳压低声音,“以前动不动就骂他‘读死书没用’‘不会来事儿’,左一句右一句的,人家能不跟咱翻脸?你看现在,图南和筱婷都改随黄玲姓了,跟咱家断得干干净净。”
庄赶美叹了口气:“那不是爸妈觉得他偏心嘛。”
“偏心还不是被逼的?”林芳翻了个身,“当初他刚工作那会儿,不也常往家捎东西?是爸妈总说他‘胳膊肘往外拐’,还嫌黄玲是个工人,配不上他。人家热脸贴冷屁股,时间长了能不心寒?”
她顿了顿,声音更气了:“你说要是爸妈当初对他好点,他能不帮衬振东振北?现在倒好,鹏飞那孩子住他家,吃的穿的都是好的,还免费上补习班。咱这俩,想找他大伯问道题都难,这不都是爸妈害的?”
庄赶美没吭声,黑暗里只能听见他的叹气声。
林芳又说:“就拿今晚来说,桦林两口子带东西来,爸妈要是好好说话,哪怕留块腊肉呢,也不至于把关系闹这么僵。现在倒好,人家东西一拎走,咱啥也落不着,还惹一肚子气。”
“行了,别说了,”庄赶美拉了拉被子,“睡吧,说这些有啥用。”
林芳却还在嘟囔:“要不是爸妈说话难听,老跟大哥置气,咱孩子现在也能像鹏飞那样,有个靠谱的大伯帮衬着,哪用得着天天操心他们的成绩……”
话没说完,就听见隔壁屋传来庄父的咳嗽声,俩人赶紧闭了嘴,黑暗里只剩下窗外的虫鸣,还有满肚子说不出的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