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雨季，她染上咬舌尖的毛病。早读课时血腥味在口腔漫开，比班主任的晨训更提神。书包侧袋常年备着藿香正气水，安瓿掰开的脆响里，仿佛自己也在被某种力量拦腰折断。
首到现在，她还会梦见那个场景：十七岁的她伏在课桌上小憩，电风扇在头顶咯吱转动，将阳光切成碎片投在睫毛上。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惊惶抬头时，发现不过是风吹动了窗外的香樟。而桌角那杯放凉的咖啡里，正缓缓沉没着一轮完整的夕阳。
陈杉在这所学校里，仿佛也没那么天才了，她站在年级榜下，每一次先看的都不是自己的，而是陈杉的。
陈杉的名字在前五十名里沉沉浮浮，这一届一共有627人，而她在后五十名里和陈杉遥相呼应。
她本来很讨厌陈杉的，可是在这个学校里，她只认识她，班里的甚至不能算同学，只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每次月考放榜，她总是等到人群散尽才敢走近。
红底黑字的榜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教学楼一楼大厅的公告栏一首蔓延到她的噩梦里。她知道自己应该先找自己的名字——在倒数几行，被无数鞋印和雨水模糊的位置。可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向上窜，像被磁石吸住一般，钉死在最上方那个熟悉的名字上：陈杉，年级第47名。
陈杉的名字总是工整得刺眼。不像她的，蜷缩在榜单最下方，像一团被随手揉皱又丢弃的废纸。
她记得初中时陈杉就坐在她斜前方，即使是普通的马尾辫也梳得很有气质，后颈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像某种无声的挑衅。那时候不管是英语还是语文，陈杉的作文总被当成范文朗读，而她的却总被老师用红笔批注"偏题"。
"真巧啊。"开学第一天陈杉在走廊叫住她，嘴角弯着一抹弧度，"我们又同校了。"她当时正抱着教辅，最顶上的《五三》突然滑落，砰地砸在她脚边。陈杉弯腰帮她捡起，指尖掠过，她分明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
现在她站在空荡荡的公告栏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远处传来陈杉的笑声，清脆得像玻璃风铃。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陈杉一定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笑得肯定很做作。
最可恨的是，陈杉甚至算不上她的敌人。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怎么和她说过话，唯一的一次还是初中毕业那会儿她们一群人在厕所说她坏话。
虽然当时被陈杉骂回去了，但在这里，她居然还和她心平气和地打招呼。
这反而让她的自卑发酵得更加酸涩。
晚自习下课铃响起时，她终于伸手摸了摸榜单上陈杉的名字。印刷的油墨蹭在指尖，黑得像是从她心里渗出来的脓血。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伤。
后来她学会了把试卷折成纸飞机，从五楼的窗口掷出去。看它们乘着风打转，最后栽进潮湿的泥里，和那些被随手丢弃的薄荷残枝一起腐烂。
她没有忘记，高考后回到那所普高拿档案的时候，教务主任镜片后无波无澜的目光，是的，她的成绩并不算好，即使是在重高读了三年，成绩也并不出彩，也只是堪堪过了本科线。
但这所学校过本科线的人全都被登在了光荣榜上，红底黑字的，像实中一样的光荣榜。
除了她。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黄冬华只是盯着她衬衫纽扣上晃眼的反光，想起被母亲锁进抽屉的获奖小说稿，全都变成了弟弟的新球鞋。
一个在哪里都没有被归属的人，没有家，没有学校，只有她自己。被餐桌上不锈钢饭勺在搪瓷碗里刮出刺耳的声响一遍遍凌迟。
父亲弓着背坐在塑料凳上，后颈晒得发红的皮肤堆出三道褶。他咀嚼时露出左侧缺损的臼齿，那是去年在棋牌室和人打架留下的纪念。
"老子他妈的容易吗？"饭粒随着唾沫星子喷在红烧酱油亮的表面，"供你上重点，你他妈的..."
母亲蹲在煤气灶旁煎蛋，锅铲刮铁锅的声音完美掩盖了后半句。她不用听也知道父亲要说什么——这套说辞从他不知道第几次被追债的堵在楼道时就开始循环播放，像一盘卡带的录音机。
"看看人家老刘..."父亲用筷子戳她面前的咸菜碟，腌萝卜在碟子里惊恐地跳动。
她沉默数着桌上油污的纹路。这张折叠桌的裂缝里卡着去年除夕的鱼刺，此刻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你他妈的就是个赔钱货！"父亲突然捶桌，弟弟的汤碗应声倾倒。
母亲小跑过来用抹布堵住蔓延的汤汁，动作熟练得像在给伤口止血。电视里正在播放彩票开奖，主持人亢奋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怒吼："本期一等奖号码是——"
父亲条件反射地摸裤袋，像巴普洛夫的狗。摸出那包瘪掉的红塔山，点烟时打火机连按三次才着，火苗映出他眉间那道赌输时撞出的疤。
"老子当年要是能上学..."烟灰掉进菜汤里，立刻被油脂吞没。
厨房水管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302租户又在深夜洗衣服了，洗衣机震动通过水管传来，像某种隐秘的嘲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