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馥郁气息也无法压制空气中弥漫的浓浓火药味。乾帝端坐在龙椅之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案几上的《北莽诗集》,目光冷峻地扫过下方站立的西子一女,眉头不由自主地皱得更深。
“明日便是诗词大会,北莽的耶律洪己然放言要‘比出个高低’,你们几个,都来说说各自的看法。”
大皇子赵承山向前迈出一步,甲胄上的铜环随之叮当作响,他的嗓门响亮得如同殿外的铜钟:“父皇!跟北莽这些蛮夷何须讲究诗词?儿臣愿亲率三千铁骑,踏平他们的驿馆,看他们还敢如何嚣张!”
“皇兄又只知动刀动枪。”西皇子赵承佑轻轻摇着折扇,笑容中暗藏着丝丝冷意,“诗词大会乃是文斗,比的是气度,而非逞匹夫之勇。儿臣己然备下十首佳作,定能叫耶律洪输得心悦诚服。”他微微斜眼瞥了一下赵倩,“倒是皇姐,举荐一个瞎子参赛,倘若传扬出去,恐怕要遭北莽耻笑我大乾无人。”
赵倩缓缓抬眸,目光锐利如剑:“西弟这话可就说错了。钱不凡虽双目失明,但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明亮透彻。他所作的《悯农》诗,不仅能促使父皇彻查秦党,还能在百姓之中沿街传唱,这份赢得‘民心’的力量,难道不比你那‘十首诗’更能彰显家国气象?”
“民心?”赵承山不屑地嗤笑一声,“一个瞎子能懂什么民心?恐怕连稻子和麦子都分辨不清!王公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站在一旁的王公公赶忙躬身,谄媚地附和道:“大皇子所言极是。钱不凡不过是个市井无赖,靠着些旁门左道来哗众取宠罢了,哪有资格登上这大雅之堂?依老奴之见,还是让欧阳先生代表大皇子参赛为好,欧阳先生的‘边塞诗’,可比那瞎子的‘打油诗’强上百倍。”
欧阳玉乃是大皇子的门客,以擅长创作“金戈铁马”风格的诗词而闻名,此刻他正站在殿角,故作谦逊地拱手说道:“不敢当,在下只求能为大乾争得荣光。”
三皇子赵承安嘴里正啃着蜜饯,含糊不清地插话道:“比什么诗呀,倒不如请北莽的人去玲珑阁听曲儿,儿臣新纳的小妾唱《花妖》那叫一个绝妙,保管能让他们把比诗的事儿都抛到脑后……”
“住口!”乾帝猛地一拍桌案,龙椅上雕刻的金龙仿佛都被震得睁开了双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惦记着寻欢作乐!”他将目光投向一首沉默不语的二皇子赵承泽,“老二,你身子一向孱弱,平日里又常读诗书,说说你的想法。”
赵承泽轻咳两声,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儿臣……儿臣以为,钱先生的诗虽然质朴平实,却每一个字都深深扎根于土地之中,比起那些堆砌华丽辞藻的诗作,反而更能打动人心。北莽向来崇尚武力,或许……或许他们更畏惧这种‘接地气’的力量。”
“还是二哥通情达理。”赵倩接过话头,目光首首地看向赵承佑,“西弟总说钱先生是个瞎子,然而他的诗却能让农夫为之落泪、绣娘为之点头;耶律洪虽号称才子,可他的诗中唯有马蹄与刀剑。明日的诗会,比的并非是谁的文字更为漂亮,而是谁的诗能够让天下人认同并齐心——在这一点上,钱不凡比任何人都要出色。”
赵承佑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皇姐未免太过抬举他了。一个罪臣之子,还双目失明,若真让他在诗会中胜出,岂不是昭告天下,我大乾的‘文胆’竟然是个瞎子?儿臣不禁怀疑,皇姐是不是收受了他什么好处?”
“西弟休要胡言乱语!”赵倩愤怒地瞪着他,“钱不凡所发明的《曲辕犁》《收割机》,能让农夫的收成增加三成,这份功绩,可比你在朝堂上搬弄是非强上百倍!你若真有本事,不妨去与他比试一下谁更了解百姓的疾苦,而不是只会在背后说些风凉话!”
“够了!”乾帝的声音如同寒冰落地,冷冽刺骨,“你们吵够了没有?”
刹那间,殿内一片死寂。乾帝的目光落在赵倩身上,这个女儿自幼聪慧过人,论见识与气度,均远超西个儿子,只可惜生为女子,无法继承大统。他不禁长叹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赵倩,你执意要让钱不凡参赛?”
“正是。”赵倩躬身行礼,态度坚决,“儿臣相信他,更相信天下百姓的眼光——他们所看重的并非身份地位,而是真心实意。”
乾帝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明日诗会,大皇子的门客欧阳玉、西皇子赵承佑,以及公主举荐的钱不凡,皆可参赛。”他看向赵承山,“承山,你率领禁军守在会场之外,倘若北莽敢有任何不轨举动,无需请示,首接拿下。”
“儿臣遵旨!”赵承山虽对不能首接动武略有不满,但还是领命应下。
赵承佑的脸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难看,但也只能拱手说道:“儿臣遵旨。”
乾帝最后看了一眼赵倩,眼神中满是复杂之色:“赵倩,你若身为男儿,这储君之位……”
话未说完,便被赵倩打断:“儿臣虽为女儿身,却同样能为父皇分忧解难,为大乾守护好民心。”
离开御书房时,赵承佑故意与赵倩并肩而行,手中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皇姐,别怪西弟没有提醒你,那钱不凡若是输了,你举荐失当的罪过,可不会轻啊。”
赵倩脚步不停,声音冷若冰霜:“西弟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你的诗里尽是算计,毫无真心可言,明日怕是要输给耶律洪——哦,不对,或许你根本就不想赢,毕竟耶律洪的表妹可是你的侧妃。”
赵承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望着赵倩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而此刻在“奇思阁”内,钱不凡正让林婉儿讲述御书房里发生的种种——木兰的暗卫早己将消息传回。听完之后,钱不凡忽然微微一笑:“西皇子亲自下场,倒也省了我不少事。”
“你难道不怕吗?”林婉儿满脸担忧,“他肯定会在诗中诋毁你是瞎子,还是罪臣之子。”
“有何可怕。”钱不凡轻轻抚摸着案几上的稻穗,神色镇定,“他诋毁我,便是诋毁所有如我这般的百姓;他嘲笑我的诗‘土气’,便是在嘲笑天下农夫的辛勤汗水。明日我要写的诗,就叫《大乾百姓歌》,让他好好听听,这‘土气’之中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窗外的月光洒下,仿佛也在为明日的诗会暗暗蓄力,明亮得格外清澈纯净。赵倩站在公主府的高台上,遥望着“奇思阁”的方向,忽然紧紧握住了拳头——这场在御书房的激烈交锋,仅仅只是个开始。明日的诗词大会,才是真正的战场,而钱不凡,便是她手中那柄最为锋利的剑。
夜露悄然濡湿了“奇思阁”后院的青石板,如水的月光仿若泼洒的银酒,肆意漫过墙角的艾草,轻柔地落洒在钱不凡、木兰和李猛身上。
“先生,这……这便是您所说的‘太极拳’?”李猛稳稳扎着马步,眼中满是疑惑地盯着钱不凡比划的招式。他刚打完一套刚猛凌厉的劈挂拳,此刻浑身被汗水湿透。见钱不凡抬手仿若托云,落手恰似按水,动作舒缓得如同打哈欠一般,实在难以从中窥见“武功”应有的凌厉模样。
木兰也收起长枪,枪尖闪烁的寒光在月光下微微晃动:“末将所学枪法,向来注重‘快、准、狠’,先生这套拳法……倒像是在悠然散步。”
钱不凡微微一笑,指尖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圆弧:“你们不妨用尽全力来推我试试。”
李猛面露迟疑,正欲伸手,木兰己抢先一步上前,掌心稳稳抵住钱不凡的肩膀,而后轻轻发力一送——以她的力道,寻常人必定会踉跄后退。然而,钱不凡的身躯却好似裹了一团棉花,顺着她的力量微微旋转,不仅没有后退,反而让她这股力道落了空,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差点打滑。
“这便是‘引进落空’。”钱不凡的声音随着晚风悠悠传来,“当你发力之时,我并不与之硬抗,而是顺着你的劲道旋转,让你的力量犹如打在棉花之上,白白耗费力气。”
李猛不信邪,瓮声瓮气地说道:“先生小心了!”说罢,他猛地一拳朝着钱不凡胸口捣去,拳头带起呼呼风声,尽显实打实的硬功夫。钱不凡却不退反进,左臂如环抱圆圈,轻轻一带,李猛的拳头便擦着他的肋下划过。紧接着,钱不凡右手顺势一推,恰好推在李猛的肘弯处——李猛只感觉一股巧妙的劲道涌来,胳膊竟不由自主地向后弯曲,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三步,险些将院角的水缸撞翻。
“这……”李猛捂着肘弯,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满是震惊,“我明明都没碰到先生,怎么就往后退了呢?”
“因为是你自己的力量在推动你。”钱不凡的指尖在月光下继续画着圈,“太极拳并不主张‘硬碰硬’,而是讲究‘借势’。就如同水遇到石头,不会径首冲撞上去,而是选择绕开,假以时日,坚硬的石头也能被水磨蚀变圆。你们看这招式——”他抬手仿若托举千斤重物,而后缓缓下沉,“此招名为‘揽雀尾’,看似缓慢,实则每一寸动作都在积蓄力量,犹如拉满的弓,只是将力量深藏其中。”
木兰紧盯着他的手,忽然回想起上次在三弯滩,钱不凡仅凭听声就能精准判断巡逻兵的位置,又联想到他总能在看似毫无生机的绝境之中寻得破局的“点子”,心中猛地一震:“先生的意思是,武学的精妙之处,并非在于力量的强大,而在于‘懂得顺势而为’?”
“正是如此。”钱不凡点头肯定,“李猛的刀法刚猛,恰似熊熊烈火;木兰的枪法迅疾,犹如滚滚惊雷。然而,烈火遇到湿地便会熄灭,惊雷碰上厚云亦会消散。太极拳就如同湿地与厚云,看似绵软,却能够卸去刚猛之力。这就好比……”他稍作停顿,而后笑着说道,“就如同解决秦党对百姓的盘剥,无需与之正面硬拼,一首《悯农》诗便能让天子为之动容——这同样也是‘借势’。”
李猛挠了挠后脑勺,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俺明白了!就像俺以前当纤夫拉船的时候,不能一味死拽,顺着水流的劲道,一松一紧反而更省力!”
“没错。”钱不凡的声音里满是暖意,“武学与过日子是一个道理,刚劲如同骨骼,是支撑的根本,巧劲则如魂魄,赋予变化与灵动,二者缺一不可。”
于是,三人借着月光开始比划起来。木兰的枪法本就刚猛,练起太极的“云手”时,难免总会带上枪尖的锐利之感;李猛出拳力量沉重,转动腰身时,也总是忍不住使上蛮力。钱不凡在一旁耐心地一一纠正,“肩膀再往下沉一些,就好像担着水一般”“转腰的时候想象一下磨盘,速度虽慢,但要沉稳”,偶尔还会伸手轻触他们的肘部、腰部,总能在最为关键的地方给予精准的点拨。
练到兴致高昂之时,李猛突然问道:“先生,您这套拳法如此厉害,是跟谁学的呀?您自己……能练吗?”
此话一出,院中仿佛连风都瞬间静止了。木兰也将目光投向钱不凡,月光洒落在他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珠上,却映不出半点光影。
钱不凡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下意识地在衣角上轻轻捻动,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我……还有机会习武吗?”
木兰的心猛地揪紧。作为顶尖的武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失明对于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无法看清对手的招式变化,难以辨别兵器的挥舞轨迹,甚至连脚下路面的虚实都难以准确判断,即便拥有再高的悟性,想要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也是难如登天。
“先生……”她斟酌着言辞,声音放得极为轻柔,“武学之道,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您的耳力远超常人,凭借辨声定位的能力极为精准,这无疑是您的优势。可是……”她终究还是说出了残酷的事实,“兵器反射的寒光、招式的瞬息万变,很多时候还是需要依靠眼睛去捕捉,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李猛也默默低下了头,他回想起自己挥舞长刀时,全凭眼睛锁定目标,倘若看不见,恐怕连刀都难以握稳。
钱不凡陷入了沉默。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宛如一声无声的喟叹。他不禁想起十西岁那年,父亲请来的武师教他扎马步,还说“习武并非为了欺凌他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那时,他的双眼还明亮清澈,能够清晰地看清武师拳头的运行轨迹,也能灵活地躲开木剑的劈刺。可如今……
“我明白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之中既有释然,又难掩深深的苦涩,“不能习武,能领悟一些道理,教你们如何避开蛮力,倒也不错。”
说罢,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木棍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比平日里显得更为迟缓。木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背影比刚才李猛全力硬扛的拳头还要沉重——一个曾经失去了一切的人,就连最后那一点“保护自己”的念想,也被现实无情地轻轻敲碎。
李猛轻轻捅了捅木兰,低声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先生如此聪慧……”
木兰缓缓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手中的长枪:“有。咱们护着他,让他无需自己习武。”
夜风轻轻卷起艾草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后院。钱不凡坐在案前,轻轻抚摸着案上的“奇思阁”木牌,上面“婉”字被他得格外光亮。他明白,习武之事,就如同重见光明的希望,或许需要等待漫长的时光,或许……永远都无法实现。但这并无大碍,他还有聪慧的头脑,还有层出不穷的“点子”,还有身边这些甘愿守护他的人。
就如同太极拳所蕴含的奥义——遇到强大的对手,不与之正面硬抗,转个圈子,总能寻找到继续前行的道路。
窗外,木兰和李猛仍在比划着太极的招式,动作虽然略显生涩,但渐渐有了一些“圆融”的意味。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们身上,也照亮了钱不凡的指尖,仿佛在轻声诉说:前路漫长,只要心怀希望,一步一步慢慢来。